主簿崔世。

  几日不见,他脸上的惶恐早已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。

  “下官,参见少监大人。”

  崔世走到近前,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。

  许元转过身,神色淡然地看着他。

  “五日之期已到,事情办得如何了?”

  崔世闻言,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,腰也弯了下去。

  “托大人的福,下官幸不辱命。”

 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单子,双手奉上。

  “下官跑断了腿,磨破了嘴,总算是说动了长安城里那几家最大的商行。”

  “他们说了,大人您是为国分忧,为陛下东征筹备军资,他们就算是砸锅卖铁,也一定将您清单上的物什给凑齐了。”

  许元接过单子,没有看,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崔世。

  “哦?都答应了?”

  “都答应了,都答应了。”

  崔世连连点头,脸上露出一副“我功劳很大”的表情。

  只是,他话锋一转,面露为难之色。

  “不过……”

  “不过什么?”许元淡淡问道。

  “不过,几位东家也说了。”

  崔世的姿态放得很低,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笃定。

  “大人您要的这些东西,尤其是那河西柘木、上等的硫磺和硝石,存量本就不多。他们为了凑齐这么大的量,几乎要把整个关中的存货都搜刮干净,甚至还要从外地紧急调运。”

  “所以,这价钱上……”

  崔世偷偷觑了一眼许元的脸色,伸出三根手指。

  “要比市价,再高上三成。”

  “而且,半个月的时间,实在是太紧张了。调集货物,长途运输,都需要时间。他们再三保证,最快,也需要一个月,才能将所有物资,悉数运抵军器监。”

  “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。”

  说完,崔世便低着头,静静等待着许元的雷霆之怒。

  在他想来,价格暴涨三成,工期延长一倍,这位年轻的少监大人,必然会暴跳如雷。

  到那时,自己再假意周旋一番,将价格稍微压下一点,便能将此事彻底坐实。

  然而,他预想中的怒火,并没有出现。

  许元脸上,连一丝一毫的意外都没有。

  他只是平静地听着,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
  仿佛崔世说的,不是一件关乎军国大事的采购,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
  这一下,反倒是崔世的心里有些发毛了。

  这位许大人,怎么不按常理出牌?

  许元心中冷笑。

  三成?一个月?

  长安城那几家商行,就算把库房底子都掏空,也凑不齐自己清单上十分之一的量。

  他们现在敢大包大揽,无非只有一个可能。

  那就是,他们已经查到了长田商行的存在,并且准备从长田商行进货,再转手卖给军器监。

  这三成的加价,就是他们和崔世准备一起瓜分的利润。

  至于一个月的时间,则是他们讨价还价,以及运输的缓冲期。

  算盘打得噼啪响,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冤大头。

  许元甚至有些佩服他们的贪婪和胆量。

  不过,他并没有当场戳破。

  鱼儿已经咬钩了,现在还不是收线的时候。

  “可以。”

  许元淡淡地吐出两个字。

  崔世猛地抬起头,眼中满是难以置信。

  他……他答应了?

  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?

  “只是加价三成,延长到一个月,是吗?”许元又问了一遍,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。

  “是……是的大人……”

  崔世有些结巴,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。

  “行。”

  许元点了点头,将那份单子随手递还给他。

  “那就这么定了。你告诉他们,钱不是问题,本官自会向陛下报备。但东西的质量,若是有半点差池……”

  许元的声音陡然转冷,眼中寒光一闪。

  “本官到时候,可不会轻易饶人。”

  崔世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骇得浑身一哆嗦,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。

  “是是是!下官一定转告!一定让他们用最好的货!”

  “去吧。”

  许元挥了挥手。

  崔世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。

 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,许元眼中的冷意更甚。

  入夜。

  长安城,云锦布庄。

  后院一间雅致的静室内,檀香袅袅。

  许元坐在主位上,轻轻呷了一口刚沏好的新茶。

  杜远恭敬地站在一旁,身形笔挺,神色沉静,与白日里那个八面玲珑的布庄老板判若两人。

  “大人,都查清楚了。”

  许元放下茶杯,抬了抬眼皮。

  “说。”

  “今日与崔主簿接洽的,共有四家商行。分别是山西的‘四海通’,苏州的‘聚宝行’,还有扬州的‘金玉满堂’和长安本地的‘永安货栈’。”

  杜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显然是早已将所有信息烂熟于心。

  “这四家,明面上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商号,但往上追溯,背后或多或少,都有五姓七望世家大族的影子。”

  “哦?”

  许元眉头一挑,“具体是哪几家?”

  “‘四海通’背后是太原王氏的旁支,‘聚宝行’和‘金玉满堂’与清河崔氏、范阳卢氏都有生意往来,至于那家‘永安货栈’,背景最深,似乎与博陵崔氏有些关联。”

  许元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了然。

  果然如此。

  也只有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,才有胆量和底气,敢在朝廷的军需上动手脚。

  “他们的生意,都查了?”

  许元问道。

  “查了。”

  杜远点头道:“属下派人暗中探查过,这四家所有涉足的生意加起来,清单上的精铁、百炼钢、牛皮等物,最多只能凑出两成。”

  “至于十年以上的河西柘木,还有上等的硫磺、硝石,他们根本没有存货。”

  “唯一的可能,便是从别处购买调运。”

  许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
  从别处购买调运?

  天下间,能在半个月内凑齐这么大批量的战略物资,除了他自己的长田商行,还能有谁?

  这群人,是打着空手套白狼,转手就赚三成差价的主意。

  “很好。”

  许元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。

  “继续盯着他们。”

  “我要知道,他们接触了谁,从哪里进的货,货又存放在哪里。”

  “事无巨巨细,我都要知道。”

  杜远躬身,语气没有丝毫迟疑。

  “属下明白。”

  “去办吧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杜远的身体如同鬼魅般融入阴影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
  静室内,只剩下许元一人。

  他看着天边那轮明月,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。

  一张无形的大网,已经悄然张开。

  接下来,就等着鱼儿们自己,一头撞进来了。

  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