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,便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巡礼。

  甲胄车间。

  一具新制的明光铠被立在靶位上,在火光下熠熠生辉,看似坚不可摧。

  尉迟恭甚至都懒得再请命,一名金吾卫校尉上前,手持铁骨朵,卯足了劲,狠狠一锤砸下。

  “铛!”

  一声脆响之后,是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。

  那坚固的胸甲,竟如同纸糊的一般,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凹坑,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密的裂纹。

  不堪一击。

 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转身。

  “下一个。”

  唐横刀车间。

  一柄新出炉的横刀,刀身笔直,寒光凛凛。

  试刀的校尉甚至没有用它去劈砍铁甲,只是对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桩挥下。

  “咔嚓!”

  木桩应声而断。

  可不等众人喝彩,那校尉却“咦”了一声,举起了手中的刀。

  只见那锋利的刀刃上,赫然出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豁口。

  仅仅是砍断一根木头,便已卷刃。

  李世民的嘴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
  “下一个。”

  陌刀车间。

  巨大的陌刀,长柄重刃,威风凛凛,乃是步卒对抗骑兵的国之重器。

  这一次,两名金吾卫合力挥舞,朝着一个重甲木人劈去。

  “当!”

  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。

  火星四溅。

  那重甲木人晃了晃,安然无恙。

  而那柄巨大的陌刀,却从中断为了两截,半截刀身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发出了绝望的哀鸣。

  李世民看都未看,脚步没有丝毫停顿。

  “下一个。”

  马鞍车间。

  最后的希望。

  一副崭新的马鞍,皮质柔韧,木骨坚实,看上去做工精良。

  一名身材魁梧的金吾卫上前,双手按住马鞍两侧,双脚离地,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。

  “咯……吱……”

  一声不祥的呻吟,从马鞍的木制骨架内传出。

  紧接着。

  “啪!”

  一声脆响。

  那看似坚固的鞍桥木骨,竟然就这么……裂了。

  至此,军器监半月之内“改良”出的所有新式军械,斩马刀、钩镰枪、三弓床弩、明光铠、唐横刀、陌刀、马鞍……

  全军覆没!

  无一合格!

  整个巡视的队伍,彻底陷入了死寂。

  空气中,弥漫着一股名为绝望的气息。

 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,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品之中,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旅人。

  李世民也停下了。

  他没有再往前走,因为已经无处可走了。

  他缓缓转过身,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许元。

  他没有发怒,没有咆哮,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。

  他就那么看着,仿佛在看一个死人。

  “许元。”

  他开口了,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
  “现在,你该给朕一个解释了。”

  “朕,在等着。”

  这平静的话语,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具压力。

 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的心,已经沉到了谷底。

  他们知道,这是皇帝耐心耗尽的最后通牒。

  而此刻,最无法理解这一切的,反而是太子李治。

  他站在人群中,一张俊秀的脸庞写满了困惑与不可思议。

  为什么?

  为什么会这样?

  这半个月,他几乎天天都来军器监。

  他亲眼看着许元如何绘制图纸,如何计算数据,如何改良高炉,如何教导工匠淬火的火候与时间。

  许元的每一个步骤,都严谨到了极致,堪称完美。

  他甚至亲眼见到,为了一个零件的弧度,许元能拿着锤子,亲手敲打上百次。

  那样一个追求完美,几近苛刻的人,怎么会造出这么一大堆的……废铁?

  这不合常理!

  这其中,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!

  李治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,将这半个月来的所有细节,像过筛子一样,一遍遍地在脑海中过滤。

  图纸,没问题。

  工匠,没问题,都是军器监的老人了。

  工艺,没问题,许元亲自盯着的。

  流程,没问题,许元制定的《工匠守则》比任何人想的都周全。

  等等……

  流程?

  从原料入库,到锻造,再到成品……

  原料!

  李治的脑海中,如同划过一道闪电。

 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。

  半个月前,他曾好奇地问过许元,关于采购精铁、木料等原材料的事情,要不要他帮忙去盯着。

  当时许元是怎么说的来着?

  说是什么采购的小事儿,让自己别过问?

  还说什么负责采购的崔主簿,干了十来年了,肯定没问题,免得底下人觉得咱们不信任他,反而不好做事。

  当时李治觉得有理,便没再多问。

  现在想来,整个军器监的生产环节,从设计到制造,许元几乎是事必躬亲。

  唯独这最源头的,也是最关键的一环——原材料的采购与验收,他不仅没有亲自去管,甚至还阻止自己去过问!

  这……是疏忽吗?

  不!

  以许元的性子,绝不可能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疏忽才对啊!

  除非……

  一个大胆到让李治自己都心惊肉跳的念头,浮现在他的脑海中。

  他猛地抬起头,目光扫过地上的那些断刀、裂甲、残枪。

  不对劲!

  他快步走了过去,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,蹲下身子,捡起那半截断裂的陌刀。

  他将断口凑到眼前,仔细地观察着。

  精钢的断口,本该是细腻而均匀的青灰色。

  可眼前的这个断口,却色泽驳杂,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小的、如同砂砾一般的黑色杂质。

  他又捡起一块破碎的胸甲碎片,用手指在断裂处用力一捻。

  指尖传来一种粗糙的磨砂感。

  这不是百炼钢!

  这连最基本的精铁都算不上!

  李治的心,越跳越快。

  他站起身,目光扫视了一圈,最后落在一个跪在角落里,年纪最长的老工匠身上。

  他悄悄走了过去,将周围的人隔开,压低了声音。

  “老丈,你莫怕。”

  “你过来,帮我看看这些东西。”

  那老工匠早已吓得魂不附体,被太子殿下点名,更是抖得如同风中落叶。

  “殿……殿下……”

  “别怕。”李治的声音温和而坚定,“出了任何事,有我担着。你只管告诉我,你看到的实话。”

  这股镇定的力量,似乎感染了老工匠。

  他战战兢兢地被李治扶了起来,又被悄悄地拉到一边。

  李治将手中的陌刀断刃递给他。

  “看看这个。”

  老工匠颤抖着手接过,只看了一眼,浑浊的眼睛里便闪过一丝惊异。

  他又被带到那断裂的钩镰枪前,仔细查看枪头与枪杆的连接处。

  最后,他又被引到那开裂的鞍桥木骨旁,用指甲掐了掐那木头。

  看完这一切,他深吸了一口气,又招手叫来了另外几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。

  几人凑在一起,对着那些残骸指指点点,用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的行话,低声地、急切地商议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