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他沉思之际,老农又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。

  “还有!还有最重要的!”

  “县尊大人把那杀千刀的‘人头税’给免了!”

  “以前啊,朝廷收税是按人头算的。家里多添一个男丁,就得多交一份口赋。俺们这些穷人家,生了儿子都不敢高兴,愁啊!多一张嘴吃饭,还得多交一份税,这不是要人命吗?”

  “可县尊大人说了,这规矩不对!人是人,地是地,多一个人多一分税的话,谁还敢生孩子?怎么能按人头收税呢?”

  “他说,咱们长田县,从今往后,税跟着地走!地多的,就多交点;地少的,就少交点;没地的,那就一文钱都不用交!”

  “这样一来,俺们这些地少的贫农,一下子就松快了!敢生娃了,也养得起了!”

  老农越说越激动,唾沫星子横飞。

  “掌柜的,你们说,这样的官,是不是好官?是不是活菩萨?”

  “更别说,县尊大人还不是那种只坐在县衙里发号施令的官老爷。他……他还亲自下地,手把手教俺们怎么种地哩!”

  “啥是育秧,啥是移栽,啥是追肥,都是县尊大人教俺们这些老庄稼汉的。”

  “就说这稻子,以前俺们一亩地,能收个两石就算丰年了。跟着县尊大人这么一弄,嘿,去年亩产翻了一番都不止!”

  “你们说,这样的父母官,俺们能不拥戴他吗?”

  老农的话,像是一记记重锤,不断地砸在李世民的心口。

  如果说之前发现火器甲胄,是怀疑许元要“武力谋反”。

  那么现在,他才真正意识到,许元正在做的事情,比单纯的军事叛乱,要可怕千百倍!

  他……他在私自改革大唐的国之税赋!

  废人头税。

  计地征粮。

  这样把人头税均摊到田地税上面去?

  一瞬间,李世民就明白了这套制度的厉害之处。

  减轻贫民负担,鼓励人口增殖,这只是其一。

  更深远,更可怕的影响在于——它能从根子上,遏制土地兼并!

  土地兼并!

  这四个字,是悬在每一个王朝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是所有帝王都无法摆脱的噩梦。

  自秦汉以来,为何王朝更迭,总也跳不出那三百年兴衰的周期律?

  根子,就在于这土地兼与赋税!

  王朝初期,均田地,轻徭役,百姓安居乐业,国家欣欣向荣。

  可随着时间推移,豪强世家、皇亲国戚、功勋贵胄,会利用权势和财富,疯狂地吞并寻常百姓的土地。

  百姓失去土地,沦为佃户,甚至流民。

  而那些兼并了万顷良田的豪强,却又往往有各种方法逃避赋税。

  此消彼长之下,朝廷能收上来的税越来越少,而失去土地的流民却越来越多。

  国家的财政,渐渐枯竭,无力赈灾,无力养兵。

  最终,只要稍有天灾人祸,便会引得流民四起,烽火燎原,一个强盛的王朝,就这么轰然倒塌。

  他李世民,宵衣旰食,日夜操劳,不就是在想办法延缓这一天的到来吗?

  可许元……

  他竟然在长田县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,用一套改革下来的税制,给出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案!

  将税赋与土地牢牢绑定。

  你占有的土地越多,你要缴纳的税就越多。

  这会让那些只知囤积土地,坐享其成的豪强世家,付出巨大的代价。

  他们若想少交税,就必须将土地脱手,卖给真正需要耕种的农人。

  如此一来,土地便能重新流转起来,而不是死水一潭,尽归豪右。

  这……这简直是釜底抽薪的神来之笔!

  若能将此法推行天下,大唐何愁不能江山永固,万世长存?

  然而……

  一股刺骨的寒意,瞬间从李世民的脚底板,直冲上后脑。

  他猛地想到了这套制度背后那血淋淋的另一面。

  能解决王朝的痼疾,自然是天大的好事。

  可那些地主豪强,那些士族门阀,那些构成了大唐统治根基的庞大利益集团……

  他们会答应吗?

  断人财路,如杀人父母。

  许元此举,无异于是要从他们身上活生生地剜下一块肉来!

  他们会善罢甘休?

  绝无可能!

  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,动用所有的人脉和力量,将这个政策,连同提出这个政策的人,撕得粉碎!

  许元,他凭什么?

  他怎么敢?

  李世民强行将视线从那片金黄的稻田上挪开,重新落回老农那张淳朴的脸上。

  他的声音,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紧绷。

  “老丈,你说的这些……固然是好。”

  “可……本县的地主豪强,便会任由许大人如此行事?”

  “他们……就甘心将世代经营的土地,交出来吗?”

  这个问题,可谓十分刁钻,像是一根针,精准地刺向了这套完美制度下,最血腥、最不可触碰的核心。

  长孙无忌的呼吸也为之一顿,眼神锐利如刀,紧紧盯着老农,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。

  然而,出乎他们意料的是。

  听到这个问题,那老农,连同他身边几个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农户,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为难或恐惧,反而……

  “噗嗤。”

  不知是谁,先没忍住,笑了出来。

  紧接着,就像是会传染一样,几个农户都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,那笑声里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混杂着快意与嘲弄的情绪。

  最先说话的那个老农,更是笑得前仰后合,用那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。

  “大掌柜,你这个问题,可真是……问得太实在了。”

  李世民的眉头,缓缓皱起。

 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恐惧,只感受到了一种……近乎于荒诞的轻松。

  这不对劲。

  “他们当然不甘心!”

  这时,老农收敛了笑意,但脸上的那股子快活劲儿还没散去。

  “刚开始的时候,县尊大人要把他们的地收归县衙,再统一分给咱们这些泥腿子,那帮天杀的地主老财,闹得可凶了。”

  “有的跑到县衙门口哭天抢地,有的串联起来,扬言要去凉州府、去长安城告御状。”

  “还有几个不开眼的,仗着家里养了些护院家丁,就想跟县尊大人动家伙。”

  老农说到这里,嘴角撇了撇,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
  “结果呢?”

  他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朝地下努了努嘴,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,说出了一句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遍体生寒的话。

  “大掌柜,您要是真想知道他们甘不甘心,那恐怕……得去地下问问他们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