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啊。

  简直是天赐良机。

  许元的眼神,在一瞬间就变了。

  那原本准备滔滔不绝的腹稿,被他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,取而代之的,是一副经过深思熟虑,忧国忧民的沉痛表情。

  他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,清了清嗓子,仿佛在组织语言。

  这个动作,让龙椅上的李世民露出了期待的眼神。

  很好,看样子是要开始了。

 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也对视一眼,他们同样记得许元在长田县的那番高论,此刻都等着他站出来,舌战群儒,力挺陛下。

  就连那些反对的文官,也好奇地看着这个刚刚搅动了朝堂风云的年轻人,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惊世之言。

  在万众瞩目之下,许元缓缓开口了。

  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。

  “启奏陛下。”

  “臣,以为……”

 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,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。

  然后,他看向褚遂良,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,语气无比诚恳地说道:

  “褚大人,所言极是。”

  “既然天象已有示警,那我大唐,便不该逆天而行。”

  “东征一事,当……从长计议。”

  此话一出。

  整个太极殿,死一般的寂静。

  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
  龙椅之上,李世民脸上的那一丝期待,僵住了。

 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。

  他掏了掏耳朵,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元。

  这小子……说什么?

  他支持褚遂良?

  他说不该逆天而行?

  这还是那个在长田县跟朕侃侃而谈,分析高句丽必灭之局的许元吗?

  长孙无忌手里的笏板差点掉在地上,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,第一次写满了茫然与错愕。

  尉迟恭更是把眼睛瞪得像铜铃,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。

  他看看许元,又看看皇帝,同样满脸诧异。

  这小子疯了?

  之前在长田县把李世民误认为李道宗的时候,还唾沫横飞地说高句丽是心腹大患,非灭不可,今天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说什么天象示警了?

  听到许元的这番话,李世民差点没气个半死。

  他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被这个混账小子给气炸了。

  朕让你出来,是让你给朕当枪使,是让你来驳斥这些腐儒的。

  不是让你站到朕的对立面去,给他们摇旗呐喊的。

  朕……让你出来舌战群儒。

  你……跑去给对方当了腔喉?

  李世民死死地盯着许元,那眼神,恨不得当场给他活剐了。

  他看懂了。

  许元脸上那副“忧国忧民”的沉痛表情,是装出来的。

  这小子,从头到尾,都是在故意跟他唱反调。

  他不是蠢,也不是临阵倒戈。

  他就是单纯地,想让朕不痛快。

  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狠狠地打朕的脸,以此来激怒朕,好让朕杀了他?

  李世民的脸色很难看,整个太极殿的温度,仿佛都骤降了十几度。

  然而,李世民只是看着许元。

 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像一头即将暴怒的雄狮,在竭力压制着自己的野性。

  吸气。

  呼气。

  他缓缓闭上眼睛,再猛地睁开。

  不能杀。

  至少现在不能。

  刚刚才金口玉言,赦免了他的“谋逆”之罪,封赏了他宅邸官职,多余的都忍过来了,还差这一口气么?

  就当是为了大唐,就当是朕被狗咬了……

  李世民心中不断安慰自己,用手舒了舒胸膛,这才感觉自己好受了几分,胸中的那股滔天怒火,也硬生生地被他给压了下去。

  他再次看向许元,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,只是那平静之下,是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
  很好。

  许元,你有种,你给朕等着!

  李世民没有计较许元的话,他现在的主要目的是要促成东征,而不是跟许元置气。

  想到这,他缓缓从龙椅上站了起来。

  只见他目光扫过褚遂良,扫过那些附议的文臣,最后,如同两道利剑,刺向跪在地上的许元。

  “诸位爱卿,都说天象示警,都说要以隋为鉴。”

  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,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。

  “朕想问问你们。”

  “突厥,吐蕃,吐谷浑等等,与高句丽,有何不同?”

  此问一出,众人皆是一愣。

  褚遂良等人面面相觑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
  李世民没有等他们回答,自顾自地继续说道:

  “突厥,是聚散无常的部落,如同一盘散沙。朕只需分化拉拢,便可使其内乱,轻易击破。”

  “吐谷浑,亦是如此。”

  “吐蕃,虽然跟他们有所区别,但本质上也是如此。”

  “这些,不过是疥癣之疾。”

  说到这里,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。

  “但高句丽不同。”

  “它学我中原制度,设官僚,建军队,有稳固的国体,有统一的民心。”

  “它不是一盘散沙,而是一块正在不断凝实变硬的顽石。”

  李世民的目光如炬,死死地盯着许元,仿佛这些话,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。

  “你们只看到眼前的天灾,却看不到辽东那头猛虎,正在**伤口,磨砺爪牙。”

  “渊盖苏文篡权之后,对内高压,对外扩张,其野心昭然若揭。”

  “你们说要休养生息,难道那渊盖苏文,就会陪着我大唐一起休养生息吗?”

  “错!”

  李世民一字一顿,声如洪钟。

  “我大唐多等一日,高句丽便会多强一分。此消彼长,待其羽翼丰满,辽东,便会成为一柄永远悬在我大唐头顶的利剑。”

  “到那时,再想动它,所要付出的代价,将是今日的十倍,百倍。”

  “前隋之鉴,不在于征伐,而在于暴虐无道,准备不足。”

  “莫非你们觉得,那昏君,能与朕相提并论?”

  “今日之战,非为赫赫战功,而是为我大唐万世之安宁。”

  “所以,此战,势在必行。”

  一番话,掷地有声,振聋发聩。

  从地缘,到国体,再到长远的战略,李世民将当初许元在长田县说与他听的“高句丽必战论”,用自己的帝王气魄,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
  整个太极殿内,鸦雀无声。

  之前还在苦苦进谏的褚遂良等一众文臣,此刻全都低下了头,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
  他们无言以对。

  因为陛下所言,句句在理,鞭辟入里。

  他们只看到了过去的教训和眼前的困难,而陛下,看到的却是整个天下的未来格局。

  这种胸襟,这种远见,让他们自惭形秽,更让他们无从辩驳。

  一时间,满朝文武,哑口无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