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见姜尘问起迷异山,卫境神色不变,语气平缓如常。

  “回大人,迷异山,下官所知确实有限,只知那是昔日林将军精心经营的驻兵之所,易守难攻,神妙非常,然而自林将军蒙冤故去后,山中详情便再无人知晓,如今已是人入则迷,飞鸟难踪,当地百姓皆敬而远之,视为禁地。”

  姜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,随即话锋一转,切入更敏感的话题。

  “卫大人身为荒州刺史,齐声将军的大军就驻扎在您治下的荒魂关,同在边陲,守望相助,不知大人对这位手握重兵的将军,了解多少?”

  卫境拱手,回答得滴水不漏。

  “齐将军的边军镇守国门,军务独立,自有法度,下官不便也无权参与,且齐将军本人深居简出,鲜少与地方官员往来,故而下官与之相处不多,仅限于必要的政务接触,对齐将军的为人治军,实在了解不深。”

  他略作停顿,补充了一句官面文章。

  “不过,坊间皆传闻齐将军治军严谨,骁勇善战,乃是朝廷倚重的边疆良将。”

  “哦?是这样啊。”

  姜尘看似随意地应和了一声,目光却陡然锐利起来,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,语速不快,却字字千钧。

  “凉州刺史崔浣,与其党羽勾结,欺上瞒下,强征百姓活命之粮,资敌精图,罪证确凿,已然伏法。”

  他紧紧盯着卫境的双眼,声音压低,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。

  “荒州与凉州疆土相邻,消息互通,卫大人执掌荒州多年,对于邻州如此滔天罪行,难道就未曾听闻过一丝风声?”

  卫境面色如常,应对依旧沉稳。

  “下官确不知情,两州虽为近邻,但下官与崔刺史素无私交,政务亦各有疆界,从无干涉,凉州之事,下官无从知晓。”

  姜尘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如炬,问出了最致命的问题。

  “精图王国,就在你荒州关外,虎视眈眈,他们与凉州暗通款曲,进行如此规模的粮铁交易,动静绝不会小,卫大人,你当真就毫无察觉?”

  卫境迎着姜尘的目光,坦然道。

  “在下官任期之内,关外精图的动静,一直都未有什么变化。”

  姜尘闻言再度开口。。

  “一直无变化?那卫大人,你在这荒州刺史任上,多久了?”

  卫境沉默了一瞬,清晰答道。

  “十年。”

  姜尘闻言,深深地看了卫境一眼,未再言语。

  只是抬手示意,便领着众人转身下了望乡楼。

  行至楼外,一阵不同于楼外风沙的喧嚣乐声自身后传来。

  姜尘脚步微顿,回首望去。

  并非楼中固有的安排,而是那些行商旅客自发聚于大堂。

  有人怀抱琵琶,有人抚弄琴瑟,曲声虽不精致,却带着一股苍凉豪迈的边塞气息。

  几名随商队而来的西域舞姬闻乐而动,彩裙翩跹,赤足点在木板上,跳起了热情而哀婉的故乡之舞。

  来自天南地北,本应陌生的人们,此刻却在这望乡楼中,因一份共通的羁旅之情而相聚,击节唱和,热闹非凡,却也透着一股深沉的悲欢。

  望着楼内这奇异而和谐的一幕,姜尘目光微动,转而看向身旁的林妙音,轻声问道。

  “这望乡楼,你从前可曾来过?”

  林妙音凝视着那片喧嚣,轻轻摇头。

  “只曾听闻,未曾亲至。”

  她顿了顿,声音带着一丝飘渺。

  “因为于昔日的妙音而言,脚下这片西境土地,便是我的故乡,何须登楼远望?”

  姜尘目光柔和下来,继续追问。

  “那现在呢?”

  林妙音没有丝毫犹豫,侧首迎上他的目光,眼眸清澈而坚定。

  “世子身旁。”

  姜尘闻言,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,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。

  他随即又看向一旁的萧兰玉,抛出了一个看似简单,实则犀利的问题。

  “公主殿下,您的故乡,又在何处?”

  萧兰玉微微一怔,凤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,随即端容答道。

  “世子此言何意?兰玉的故乡,自然是帝都京城。”

  “是么?”

  姜尘语气平淡,却直指核心。

  “您在京城那片繁华之地,住得可曾心安?”

  他不待萧兰玉回答,便自顾自地说道,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。

  “北境苦寒,荒芜凛冽,但那里,能让我夜夜安枕,妙音在我身侧,亦能心安,公主殿下,您呢?这普天之下,可有一处地方,能让您卸下所有心防与重负,感到全然的心安?”

  就在这时,一直静立旁观的卫境忽然开口,他的声音平和,却仿佛蕴**多年的阅历与智慧。

  “钦差大人以心安为故乡,见解超然,令人敬佩,然而,人各有志,境遇不同,心中所念所想亦不相同,对于故乡二字的定义,或许本就因人而异。”

  姜尘转向他,眼中带着探究。

  “卫大人对此,有何见教?不妨直言。”

  “下官不敢妄称见教。”

  卫境拱手,目光扫过望乡楼内那些形形**的面孔,缓缓道。

  “只是在这边陲之地待得久了,见的人多了,便有些粗浅的猜想。”

  他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,渗入人心。

  “这世上有如大人般,追寻的是心安之处,也有人,穷尽一生,追寻的是一段回不去的回忆,更有人,他们追寻的,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的念想,是长辈口中一个模糊的故事,甚至是……一个自幼便萦绕心头的,关于远方的梦境,他们所望之乡,或许从未真实存在过,却支撑着他们走过了万里黄沙……”

  姜尘闻言,双眼微眯,目光如细密的针脚般落在卫境平静无波的脸上。

  他向前略倾身形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闪避的力道。

  “卫大人见识通透,却不知,对卫大人而言,故乡在何处?”

  卫境微微垂首,言辞依旧恭谨,仿佛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族谱。

  “下官家中祖上,原是鸣洲大户。昔年西境崩裂,战火绵延,祖上举族跋涉千里,最终迁至江南水乡,自此扎根,若论籍贯,鸣洲是下官血脉所系的祖籍,若论生长之地,江南烟雨,方是下官熟悉的故土。”

  “哦?”

  姜尘眉峰一挑,语带玩味。

  “西境大漠,江南水乡,这一西一南,风物天差地别,卫大人的故土与祖籍,竟是如此撕裂。”

  他话音一顿,骤然逼近核心,语气虽缓,却重若千钧。

  “莫非,卫大人是因心中那份对故土的念想,才甘愿舍弃江南繁华,特意来到这荒州为官?”

  卫境依旧维持着躬身的姿态,连衣袍的褶皱都未曾晃动分毫,只有平稳至极的声线在风中传开。

  “下官至此,并非出于私念,乃是上官委派,朝廷调度,恰巧任职荒州刺史而已,身为臣子,自当恪尽职守,无论身处江南还是西境,皆是为国效力,不敢有他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