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明 第184章 浊浪斩蛟,天纲重张

小说:皇明 作者:雨落未敢愁 更新时间:2025-10-18 17:33:19 源网站:2k小说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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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漕运衙门正堂中。

  李养正深知,此刻唯有戴罪立功方能保全官位。

  他强压下心头惶恐,沉声喝令下人速备笔墨纸砚。

  不过片刻,一方端砚已研出浓墨,狼毫笔尖蘸饱墨汁,悬在雪白宣纸之上。

  李养正五指紧攥笔管,指节泛白,笔锋未落。

  那支惯常批阅公文的紫毫笔,此刻竟似有千钧之重。

  杨涟负手而立,冷眼旁观着李养正的踌躇。

  “李总督,快写吧。”

 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,却像淬了冰的刀刃,每个字都精准剐在李养正紧绷的神经上。

  李养正喉结剧烈滚动,额角沁出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,在下颌处凝成摇摇欲坠的水珠。

  “我这就写。”

  这张薄如蝉翼的宣纸,此刻重若千钧。

  每一个落墨的名字都将化作阎罗殿前的勾魂簿,笔锋所至,便是血溅三尺。

  李养正甚至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。

  明日之后,漕运衙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,那些暗通款曲的同僚故旧,都将因他此刻的笔墨而人头落地。

  更可怕的是,史笔如刀,后世史册上他李养正三字,怕是要与‘卖友求荣’四字永远纠缠。

  “李总督,莫非你是想要拖延时间?”

  杨涟的声音陡然提高三分。

  他再不敢迟疑,狼毫终于落下。

  他每写下一个名字,喉结便滚动一次,仿佛吞咽着无形的刀刃。

 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笔,他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,将宣纸双手奉上时,官袍袖口沾了未干的墨迹。

  杨涟接过名单,烛火映照下,那些名字如毒虫般在纸面上蠕动。

  漕运总兵杨国栋、淮安知府孙毓、户部仓场侍郎周德兴……每个名字背后都牵连着盘根错节的势力。

  杨涟从袖中抽出朱笔,在“杨国栋”三字上画了个猩红的圈。

  这是首要要对付的人。

  另外

  这名单洋洋洒洒三十多个人,似乎太少了。

  “李总督漏了清江浦闸官赵有德。”杨涟笔锋如刀,又添上几个名字。

  “去年沉船案里私放白莲教香主的,不正是这位赵闸官的内弟?”

  李养正瞳孔骤缩,赵有德是他安插在清江浦的亲信!

  他偷觑杨涟神色,却见对方正用朱笔在“周德兴”旁标注“通贼铁证已获”六个小字,笔尖划破纸面的声响令他膝盖发软。

  “还有漕帮淮安香主刘三刀。”

  杨涟突然将朱笔重重戳在纸上,墨汁溅出如血点。

  “此人三日前密会白莲教首时,曾口出谋逆之言?”

  李养正闻言,扑通跪地,官帽滚落。

  他这才惊觉,杨涟早布下天罗地网,自己那点心思在对方眼中如同儿戏。

  但他还不死心。

  李养正声音发颤,求情道:“杨大人明鉴,赵有德熟悉漕闸运作,刘三刀在漕帮素有威望,若能留他们戴罪立功……”

  杨涟冷笑一声,朱笔悬在名单上方未落:“李总督倒是会替人求情。”

  “赵有德私纵白莲教逆贼,刘三刀更是密谋造反——这等大罪,你竟敢说‘可用’?”

  笔尖倏地刺向名单,在赵有德名字上划出猩红叉痕,墨汁淋漓如血:“清江浦的闸官,明日就会换成锦衣卫的人。”

  什么人能留,什么人必杀,他掂量得清清楚楚。

  那些还未恶贯满盈的,尚可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,如同李养正这般,虽涉贪腐却未沾人命,留着还能当个指认同党的活证。

  但若连那些激起民愤、血债累累的豺狼都敢收用,他杨涟与那些包庇漕棍的蠹虫有何区别?

  运河两岸饿殍的冤魂在看着,被克扣粮饷的漕工在等着,若今日对杨国栋之流网开一面。

  明日史笔如刀,‘黑恶势力保护伞’这七个字,怕是要永远钉在他杨涟的墓碑上!

  见杨涟心意已决,李养正喉头滚动,终是颤声询问道:

  “天使,名单上这些人……可都要尽数缉拿?若需调兵,下官手底下的漕运标营尚有三千精兵,对淮安府地形了如指掌。”

  “李总督倒是识趣。京营的精锐今夜就会接管四门,至于你的人,本官怎知不是蛇鼠一窝?”

  李养正闻言,一时竟无言以对。

  作为漕运总督,李养正麾下确实掌握着两支亲兵力量。

  其一为标兵营,乃总督直属精锐,编制三千人马,由精选卫所军士与招募的悍卒混编而成,名义上专司护卫总督行辕、弹压漕运沿线叛乱。

  然而这支亲兵实则鱼龙混杂。

  卫所兵多是世袭军户,早已荒废操练;招募的所谓“精锐“中,更混迹着漕帮子弟、江湖游侠,乃至白莲教暗桩。

  李养正心知肚明,这些乌合之众镇压码头苦力尚可,若遇真刀**的厮杀,只怕顷刻便会作鸟兽散。

  其二为漕标营,乃朝廷特设的漕运机动兵力,驻防淮安、徐州等漕运咽喉,额定五千之众。

  可惜这支劲旅早被漕运总兵官杨国栋把持。

  此人虽顶着总兵头衔,实则是个只知克扣军饷、倒卖漕粮的蠹虫。

  他任人唯亲,营中军官多是其姻亲故旧,士卒则尽数由其心腹从卫所溃兵、市井无赖中招募。

  更可笑的是,杨国栋连最基本的兵书都未曾通读,每逢校阅便花钱雇人顶替。

  这两支号称八千的兵马,看似威风凛凛,实则外强中干。

  标兵营如掺沙的米,漕标营似生蛆的肉,想要倚仗他们成事,倒不如指望运河冬日不结冰!

  李养正心中叹气,只能转移话题。

  “那天使可带足了兵丁过来?杨国栋手底下,可是有五千人**。”

  杨涟冷笑一声,说道:“莫说是五千人马,便是五万人马,今夜他也得死!”

  “南京守备太监已调两千神机营在城外候着,还有孝陵卫两千,也已经整军待命,你即刻派人,将总督府大门的灯笼换成红色的。”

  听着杨涟之语,李养正干咽了一口唾沫。

  陛下欲整顿漕运之心,可称坚定。

  而杨涟,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准备。

  漕运,或许真要被靖清了。

  杨涟看向一脸震惊的李养正,再说道:“总督既想戴罪立功,今日就带着你的兵去漕帮总坛——刘三刀的人头,本官要亲眼看着落地。”

  这个清理门户的机会,杨涟给李养正。

  若是连这件事都办不成

  我怎么知道你想要戴罪立功?

  李养正闻言,当即俯首领命,可心中却如沸水翻腾,难以平静。

  他偷眼瞥向杨涟,见他神色冷峻如铁,终究不敢直言,只得斟酌着试探道:

  “这个差事,本督必不负陛下重托!只是……”

  他喉头滚动,声音愈发低哑。

  “淮安虽为漕运中枢,可徐州、天津、通州等地亦有漕运衙门盘踞,若他们闻风而动,串联生乱,恐怕会有漕工民变等事发生。”

  “李总督是怕他们狗急跳墙?”

  杨涟指尖轻叩桌案,声音不疾不徐,却字字如钉。

  “徐州漕运参将昨夜已被锦衣卫锁拿,天津仓场大使今晨投缳自尽,至于通州……”

  “通州漕运同知勾结白莲教的罪证,三日前就已呈递御前,此刻他的人头,怕是已经挂在城门上了。”

  “至于漕工民变?”

  杨涟眸光森寒。

  “南京户部已调拨百万石备用粮入仓,明日便在各码头张贴告示——凡检举**污吏者,赏三年粮饷!若还有人敢煽动民变……”

  他猛地一拍桌案,震得烛台摇晃。

  “城外两千神机营,两千孝陵卫,正愁无处试刀!”

  李养正闻言,如坠冰窟。

  他这才明白,朝廷此次整顿漕运,绝非小打小闹,而是铁了心要犁庭扫穴!

  若他再敢迟疑,恐怕下一个挂在城门上的,便是他自己的脑袋!

  “本督……明白了!”

  李养正声音发颤,但发颤中带了些许坚定。

  “今日必取刘三刀首级,以证忠心!”

  杨涟微微颔首,目光如炬,似已看透他心中所想。

  “李总督,漕运若乱,自有朝廷担责;可若你办事不力……”

  “那这责任,便只能由你的人头来担了。”

  李养正浑身一抖,再不敢多言,只得深深拜伏,领命而去。

  杨涟眼神闪烁,烛火在他眸中投下跳动的暗影。

  他凝视着案上晕染如血的名单,心中冷笑:

  这些蠹虫当真以为掐住漕运咽喉就能要挟朝廷?河运年年损耗百万石,沿途州县被盘剥得民不聊生,他们却将漕船当作自家的钱袋子。

  陛下早已密令登莱水师重建海船,松江府的沙船帮更暗中训练了三千纤夫改作水手。

  待渤海冰期一过,第一批十万石粮米就会从太仓港直抵天津!

  淮安这些漕棍怕还不知道,工部新制的四百料遮洋船比漕船多载三成粮,却只需半数纤夫。

  而且损耗,比河运少了不知道多少。

  等海运畅通之日,这些靠着闸坝勒索、借漕丁滋事的魑魅魍魉,他们的死期,就更近了!

  很快,总督府便挂上了红灯笼。

  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,如血般刺目。

  清口河道上,童仲揆按刀而立,身后两千京营精锐铁甲森然,刀枪映着冷月寒光。

  得知总督府已经换上了红灯笼,童仲揆再无迟疑。

  “传令!”

  他声音低沉如雷。

  “一营封锁漕标营驻地,凡持械者,立斩!二营接管山阳四门,许进不许出!”

  马蹄声如闷雷碾过官道,神机营的火铳手已占据各处要隘,黑洞洞的铳口对准漕运衙门的朱漆大门。

  县衙角楼上,值更的漕丁刚敲响三更梆子,就被破门而入的锦衣卫按倒在鼓架旁。

  那面用来示警的牛皮大鼓,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响。

  “你们是谁的兵卒?”

  “敢在标营作乱,我看你们是活腻了!”

  漕标营总兵杨国栋的亲兵刚踹开营房门,迎面就撞上一堵铁壁。

  三百杆丈二长的拒马枪森然林立,寒铁枪尖在火把映照下泛着血色。

  这些平日横行漕运码头的兵痞还未来得及拔刀,咽喉已被枪尖抵出细密血珠。

  “他**!哪来的”

  为首的百户刚骂到半截,突然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噤声。

  他瞪圆的眼睛里,倒映出对面军士的甲胄,那是京营精锐的铁甲!

  童仲揆玄铁山文甲铿锵作响,他驱马至大旗下,绣春刀凌空劈下,漕标营的营旗应声断裂。

  三丈高的旗杆轰然砸地,扬起丈余高的尘土,惊得营房马厩里数十匹战马人立而起。

  “奉旨整肃漕运!”

  童仲揆身下战马碾过那面绣着‘漕运总兵官杨’字样的旗帜,精钢护胫在锦缎上刮出刺耳的撕裂声。

  “尔等即刻缴械!”

  说着,刀锋突然转向最先反抗的百户,声音更加凌厉。

  “抗命者——杀!”

  “杀!”

  “杀!”

  “杀!”

  两千京营锐士齐声暴喝,声浪震得漕标营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。

  有个机灵的漕丁突然跪地高喊:“将军明鉴!小的们都是被杨国栋克扣军饷的苦命人啊!”

  他这一喊,顿时像推倒了骨牌,数百标营兵丁纷纷弃械,转眼间营门前跪倒一片。

  童仲揆冷笑看着这些磕头如捣蒜的兵油子,他们中不少人衣领还沾着夜里赌钱的骰子粉。

  “全部拿下,验明正身!”

  与此同时。

  城东运河码头上,三十艘满载漕粮的官船正借着夜色悄然解缆。

  船头香主王疤瘌眯着三角眼,不断催促漕丁加快动作。

  “快!把第三闸的引水旗都升起来!”

  他踹翻一个动作迟缓的漕工,腰间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。

  这三十艘船表面装着漕米,底层却暗藏私盐与白莲教的密信,只要过了清江浦闸,就能.

  “轰!”

  突如其来的火把长龙撕裂夜幕,堤岸上瞬间亮如白昼。

  王疤瘌惊恐地看到,三百步外的土坡后竟推出来十二门佛郎机炮,黑洞洞的炮口正随着校准兵的令旗缓缓抬升,准星死死咬住领头船的桅杆。

  “是神机营的佛郎机炮!”

  船尾瞭望的漕丁惨叫出声。

  王疤瘌还未来得及反应,岸上已传来炸雷般的喝令:

  “放箭!”

  数百支蘸满火油的箭矢破空而起,在夜空中划出猩红的轨迹。

  领头漕船“丰济号“的主帆瞬间化作火幕,燃烧的缆绳如毒蛇般垂落,引燃了甲板上堆积的棉纱包。

  有个漕丁试图用漕运衙门的令旗扑火,却被窜起的火舌吞没了半边身子,惨叫着栽进运河。

  “救命啊!”

  “快灭火!”

  “快跑跑啊!”

  船队一片混乱,跳水者不计其数。

  “跪船免死!”

  堤岸上传来整齐的怒吼,三千铁甲同时敲击兵刃的声浪震得水面泛起涟漪。

  王疤瘌双腿一软跪在甲板上,这才看清火光映照下的军阵。

  除了神机营的火器手,更有孝陵卫的铁甲锐士沿河岸列阵,他们肩头露出的不是惯常的雁翎刀,而是专破船板的钩镰枪与斧钺。

  最令人胆寒的是,漕帮用作逃生密道的水闸口,此刻正漂着几具穿号衣的尸体。

  那是他提前安排接应的闸丁!

  “朝廷.朝廷怎会知道今夜走船”王疤瘌的牙齿咯咯作响。

  他不相信,却也不得不相信:

  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!

  还有

  他们要完了!

  漕运总兵官府邸内,杨国栋正搂着新纳的三个扬州瘦马酣睡,锦被翻浪,满室甜腻的脂粉香混着酒气。

  窗外更漏才过三更,宅院外却骤然响起一阵金铁交鸣之声,紧接着便是亲兵凄厉的惨叫。

  “啊啊啊~”

  “哪个不长眼的狗才敢吵我睡觉?”

  杨国栋赤着膀子暴起,床头挂着的雁翎刀还没摸到,雕花房门便在一记重踹下轰然崩裂!

  轰!

  碎木飞溅中,十余名铁甲军士如黑潮涌入。

  为首者玄铁兜鍪下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,正是孝陵卫千户张懋忠。

  他手中染血的绣春刀往杨国栋喉间一抵,刀锋上还滴着门房管家的血。

  “杨总兵好雅兴。”

  张懋忠冷笑,刀尖挑开锦被,露出杨国栋肥白肚皮上未消的胭脂印。

  “弟兄们在吃糠咽菜,杨总兵却一觉睡几匹瘦马。“

  床榻上的瘦马尖叫着滚落,立刻被军士反剪双臂。

  杨国栋瞳孔骤缩。

  这些悍卒竟穿着南京孝陵卫的号衣!

  不好!

  是上面派来的人!

  他猛地扑向床榻暗格,却听‘铮’的一声,一柄三棱透甲锥已钉穿他手掌,将五指生生楔在紫檀木上!

  “啊啊啊~”

  手掌鲜血迸溅,杨国栋痛嚎不止,额头上瞬间便爬满细汗。

  “我是漕运总兵官,你凭什么拿我?”

  张懋忠冷笑一声,说道:“我有皇命,如何抓你不得?”

  杨国栋眼睛直勾勾的看向暗格,张懋忠咧嘴一笑,让亲兵将暗格打开。

  “杨总兵是在找这个?”

  童仲揆从亲兵手里接过一方鎏金铜印,正是漕标营调兵符信,以及一本账册。

  他随手抛给副将,看着杨国栋因剧痛扭曲的脸,说道:“淮安四门已闭,你那些吃空饷的漕丁,此刻正跪在校场挨个验明正身,你还是省点力气罢。”

  绳索勒进皮肉的闷响里,杨国栋被倒拽下床。

  这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漕运总兵,此刻,狼狈至极。

  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