养心殿内,香炉里飘着袅袅的龙涎香,气氛庄严肃穆得像一座即将举行活祭的古老神庙。

  老皇帝那句轻描淡写的问话,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,在司礼监掌印戴权的心中,激起了一片足以将他自己都溺毙的惊涛骇浪。

  戴权那张总是带着和善微笑的脸,表情,在这一瞬间,凝固了。

  他几乎是本能地,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
  那股子寒意,比殿外初秋的凉风,要刺骨百倍。

  圣心如狱,深不可测。

  只一句话,便是一石三鸟的毒计!

  其一,是考验。

  那贾琅不是能耐吗?

  不是会为万民取暖吗?

  好,朕便给你一个更大的舞台,让你去给朕的边军取暖!

  办好了,是天大的功劳。

  办砸了……那便是欺君罔上,万劫不复!

  其二,是敲打。

  九边那些骄兵悍将,军需贪腐早已是烂到根子里的顽疾,便是兵部派去的钦差,都敢阳奉阴违,甚至给你来个“意外坠马”。

  如今,朕就派一个与军方毫无瓜葛、却又圣眷正隆的勋贵子弟去,看你们是接,还是不接!

  其三,也是最致命的一点,这是递到他戴权手上的一把刀!

  一把能将贾琅这个心腹大患,名正言顺地置于死地的、来自皇权的刀!

  戴权的心思在电光火石间转了百八十个弯,那张僵硬的脸上,已是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欣喜。

  “陛下圣明!”

  他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那公鸭般的嗓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,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喜讯。

  “奴婢正愁此事该如何向陛下进言!宁国府琅侯爷,年纪虽轻,却有经天纬地之才,行事更是雷厉风行,不拘一格!这九边补给的沉疴,怕也只有此等少年英才,方能有魄力去整治啊!”

  他将贾琅捧得极高,仿佛对方是百年不遇的定国安邦之才。

  随即,他话锋一转,露出了那最致命的獠牙。

  “只是……”戴权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为难与忧虑,“九边路途遥远,时已入秋,北地铁勒关外怕是早已大雪封山。历年来,运送炭火的民夫车队,冻毙于途中的,便有十之一二。此乃天灾,非人力可抗。”

 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继续为贾琅铺设着通往地狱的“台阶”。

  “更何况,边镇将领多是些只认兵符不认人的粗鄙武夫,向来桀骜不驯。这些年,兵部拨下的炭火,到了他们手中,便如泥牛入海。克扣军需,倒卖牟利,早已是公开的秘密。前年兵部派去查账的王侍郎,不就在回京途中,‘意外’失足,摔死在了山涧里吗?”

  天灾,人祸。

  每一条,都是足以让一部尚书都焦头烂额的死结。

  戴权用最平淡的语气,将这件差事,描绘成了一个十死无生的绝地。

  他这是在为贾琅的失败,预设好万全的舆论铺垫。

  与此同时,宁国府内。

  贾琅已通过自己的情报渠道,几乎是同步地,获知了御书房内那场决定了他命运的对话。

  他的【权谋人心】词条,让他清晰地洞悉了龙椅上那位老人与阶下那条老狗的全部盘算。

  宫中的消息,像一阵风,迅速吹遍了京城的高层圈子。

  所有人都认为,宁国府那颗太过耀眼的新星,这次终于要撞上铁板了。

  无数双眼睛,都在暗中窥探,等着看他如何从这个无法拒绝的“恩赏”中,摔得粉身碎骨。

 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贾琅会连夜奔走,或是呈上一份详尽的计划书以求自保时。

  宁国府,大门紧闭,灯火如常。

  直到一名宫中派来“垂询”的小太监,带着皇帝的口谕,敲响了宁国府的大门。

  贾琅甚至没有亲自接见。

  他只是让管家,将一张折好的字条,递了出去。

  那小太监捧着字条,战战兢兢地回到御书房复命。

 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龙椅上的那张脸,只是将那张薄薄的纸,高高举过了头顶。

  戴权的心,提到了嗓子眼。

  他几乎已经能预见到,那上面必然写满了推诿之词,或是异想天开的所谓“方略”。

  老皇帝却饶有兴味地笑了笑,示意身旁的太监将字条呈上来。

  他展开。

  只见那上好的澄心堂纸上,并无任何计划与辩解,只有寥寥数行狂放不羁的墨迹。

  “臣,贾琅,领旨谢恩。”

  “区区炭火,何足挂齿。为君分忧,万死不辞。”

  这出乎意料的强硬与自信,让本想看戏的老皇帝,真正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
  这狂傲的姿态,彻底打乱了戴权预设的“捧杀”节奏。

  老皇帝看着字条,玩味地笑了。

  他问那名回话的太监:“他既领旨,却还要两样东西,是哪两样?”

  那小太监浑身一颤,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,他战战兢兢地回答:

  “宁国侯说,他一要……兵部历年所有军需转运的勘合底账。”

  “二要……”

  “圣上您随身的那枚,可先斩后奏的……金批令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