笼罩全城的光网,如同退潮般,无声无息地敛入地底与建筑的纹路之中。天空恢复了原有的墨色,只有下方几处燃烧的废墟,还在冒着袅袅黑烟,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。

  街道上,喧嚣与惨叫早已停止。

  取而代之的,是安保队队员高效而漠然的行动。他们分工明确,一队人负责将那些被**的黑风宗余孽押解带走,另一队人则迅速清理着现场的残骸。

  还有身穿白色长袍的医师,正有条不紊地为那些在最初混乱中受伤的平民治疗。没有人大声哭喊,没有修士围观议论,所有的一切,都在一种近乎机械的秩序下迅速恢复原状。

  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的精美画卷,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,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裱糊起来,连折痕都试图抚平。

  萧尘怔怔地站着。

  他那属于轮回圣子的青色道袍上,还沾染着自己喷出的鲜血,此刻显得狼狈又刺眼。

  他的脑海中,反复回响着顾长歌那句问话。

  “你的正义,是用来拯救世界的。还是,只是用来满足你自己?”

  若是放在一刻钟前,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。

  可现在……

  他设想过,如果刚才顾长歌没有阻止他。他会怎么做?

  他会化身最璀璨的轮回之光,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临,用手中的轮回圣剑,将那数十名黑风宗余孽,在最短的时间内,尽数斩杀,一个不留!

  那场面,一定会很壮烈。会引来无数人的惊叹与崇敬。他将再次捍卫“正道”的威严。

  速度,或许会比这支安保队更快。

  但……然后呢?

  然后,他会在一片血泊与尸骸中,接受众人的朝拜。那些袭击者,会死无全尸。而他,会成为那个快意恩仇的英雄。

  可他绝无法像顾长歌这样。

  不,是像这套被顾长歌建立起来的“体系”这样。

  将所有袭击者“完整”地**,将损失降到最低,将后续的治疗、清理、安抚工作,在第一时间同步展开。

  这不是一场战斗。

  这是一次……对城市“病毒”的清除与修复。

  他那充满个人英雄主义的“正义”,在这种庞大、精密、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“秩序”面前,显得如此粗暴,如此低效,如此……多余。

  他引以为傲的道,他坚信不疑的剑,在这一刻,竟成了某种应该被淘汰的落后之物。

  “看到了吗?萧圣子。”

  一个平淡的语调在耳边响起。

  萧尘僵硬地转动脖子,看到顾长歌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,与他并肩而立,一同俯瞰着下方正在迅速恢复平静的城市。

  顾长歌没有看他,只是抬手指着下方那些高效运作的身影。

  “这就是‘秩序’。”

  他的语调里没有炫耀,只有一种陈述。

  “它不像你的‘正义’那般耀眼,那般能引来万众欢呼,那般能满足你心中那份匡扶天下的快意。”

  “它甚至没有温度,不讲人情,只执行规则。”

  萧尘的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了一下。

  只听顾长歌继续用那种平缓到残忍的语调,为他上着这最后一课。

  “但它,比任何临时的、冲动的‘正义’,都要可靠。”

  “你的剑,很强。轮回圣地的传承,也很了不起。今天你在这里,可以救下几十个人,几百个人。”

  “可你明天走了呢?后天呢?”

  “你不可能永远守着这座城。你的‘正义’,是一次性的,是需要你亲身降临才能施展的恩赐。”

  顾长歌收回手指,重新负于身后。

  “而我的‘秩序’,只要它还在这里,只要这座城的利益链条还在运转,它就能保护这里所有的人。”

  “年年月月,日日夜夜。”

  “无论我在不在,无论有没有你这样的英雄路过。”

  “它不需要欢呼,不需要崇拜,它只需要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,都遵守它的规则,并且从它的存在中获利。从那些安保队员,到下面的每一个商贩,每一个矿工。他们维护秩序,秩序保护他们。这,才是长久之计。”

  这番话,没有一个字蕴含灵力,却比任何神通秘法都更加沉重。

  每一个字,都化作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萧尘那早已布满裂痕的道心之上。

  将那些最后的、顽固的、不甘的碎片,彻底砸成了齑粉。

  压垮骆驼的,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。

  而是在那之前,早已不堪重负的每一寸脊梁。

  顾长歌的话,就是那抽走他所有支撑的最后一下。

  萧尘看着顾长歌。

  那张丰神如玉的脸上,依然挂着温润的微笑。

  可这张面孔,此刻在萧尘的感知中,却比任何深渊邪魔都更加不可名状,更加无法理解。

  他输了。

  输得彻彻底底。

  不是输在了修为上,也不是输在了法宝上。

  他输在了他一生引以为傲,并作为自身存在基石的“道”上。

  顾长歌用一场辩论,一场袭击,一场高效的镇压,向他完整地展示了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,治理世界的方式。

  一种将人心、利益、规则、暴力,全部编织成一张大网,从而实现绝对掌控的方式。

  在这种方式面前,他所坚守的“黑白分明”,他所信奉的“斩妖除魔”,显得如此苍白,如此可笑。

  他最初的敌意与鄙夷,早已消失殆尽。

  取而代之的,是无法言说的茫然,是深入骨髓的动摇,是信仰崩塌后的巨大空虚,还有一丝……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,对这种未知力量的战栗。

 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?

  揭穿他?用什么理由?用那些被他玩弄于股掌的“程序正义”?

  审判他?凭什么身份?凭那套已经被证明在现实面前脆弱不堪的“传统道义”?

  萧尘发现,自己已经失去了与顾长歌对立的资格。

  他沉默着,一言不发。

  良久。

 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顾长歌,又看了一眼下方那座正在快速抹平伤痕,恢复繁华的城市。

  然后,他转过身。

  没有留下任何一句场面话。

  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,冲天而起,狼狈地消失在夜幕的尽头。

  他需要回去。

  他需要找一个地方,好好地想一想。

  自己的道,究竟……是什么。

  又或者说,还存不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