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声尖叫,不属于陆沉。

  它来自王座,来自神明,来自一个女人被撕开时间伪装后,露出的血淋淋的灵魂。

  轰隆隆!

  整个神国,这个由比比东绝对意志构筑的,华丽又虚假的舞台,开始剧烈地摇晃、崩塌。

  穹顶之上,那片由欲望凝结的粉色星云,像烧穿的画布,大块大块地剥落,露出背后无尽的、冰冷的虚空。四壁之上,那些被囚禁的,哀嚎了千百年的灵魂浮雕,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,随即在空间的震荡中,被碾成了最纯粹的数据碎片。

  王座,在瓦解。

  宫殿,在倾颓。

  世界,在毁灭。

  那股由玉小刚毕生怨念汇聚而成的精神洪流,也在这场天灾般的崩溃中,失去了控制。它就像一条被斩断了源头的瀑布,威力骤减,原本毁天灭地的气势,变成了毫无章法的精神噪音。

  陆沉,就站在这片噪音的中央。

  他没有被吞噬,也没有被污染。

 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像一个被迫在电影院里看完了一部世纪大烂片的倒霉观众,表情麻木,眼神空洞。

  他的精神世界里,两个房客正在**开麦。

  “就这?就这?!”愤怒人格上蹿下跳,指着外面那片混乱的怨念洪流,破口大骂,“这叫精神攻击?这叫怨念?还没我早上起床气大!那个姓玉的废物,连发怒都发得这么软弱无力!瞧瞧这怨天尤人的劲儿,简直是给我们愤怒界丢人!”

  “呵……”懒惰人格在自己的灰色小被子里,不屑地撇了撇嘴,换了个更舒服的躺姿,“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,什么世界不公,什么怀才不遇,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。能不能来点新活儿?没有的话我接着睡了。催眠效果倒是一流。”

  陆沉的本体意志,则像一个冷酷的审稿编辑,正在给这份名为“玉小刚的一生”的稿件,写下最后的批语。

  【逻辑混乱,情节老套。】

  【人物动机单薄,行为不合理。】

  【核心观点建立在主观臆想之上,缺乏事实依据。】

  【通篇充斥着无病呻吟的个人情绪,毫无阅读价值。】

  【最终评价:废稿。建议直接销毁,或用作反面教材,警示后人。】

 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,那片环绕着他的精神洪流,也终于在神国的彻底崩溃中,消散成了漫天飞舞的,无意义的数据流。

  眼前的一切,都消失了。

  华丽的宫殿,崩塌的王座,尖叫的灵魂,以及那个状若疯魔的玉小刚和楚楚可怜的少女比比东。

  世界,回归了最初的黑暗与虚无。

  只有两个人,还站在这片虚无之中。

  陆沉,依旧是那个佝偻着背的门房老头。

  而在他对面不远处,比比东的身影,缓缓浮现。

 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。她身上的华丽长裙变得暗淡无光,头顶的教皇冠冕也歪向一旁,几缕紫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。她就那么赤着脚,站在冰冷的虚无里,像一个迷了路,被人夺走了所有玩具的孩子。

  那张隐藏在面具下的脸,陆沉看不真切。

  但他能感觉到,那道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,变了。

  不再有戏谑,不再有试探,不再有高高在上的审视。

  只剩下一种……燃尽了所有情绪后,死灰般的平静。

  “你赢了。”

  许久,她开口了。声音沙哑,疲惫,像一根绷断了的琴弦。

  “我的剧本,确实很烂。”她自嘲地笑了笑,那笑声在空旷的虚无中,显得格外刺耳,“烂到,连我自己这个唯一的观众,都看不下去了。”

  全球直播间里,鸦雀无声。

 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镇住了。

  一个神,被一个凡人逼到,亲口承认自己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场烂剧。

  这比杀了她,还要残忍。

  “现在,你看到了你想看的。”比比东抬起头,那双紫色的眼眸,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,静静地看着陆沉,“你撕碎了我的伪装,看穿了我的可悲。你满意了?”

  陆沉没有回答。

  他只是从怀里,又掏出了那个硬邦邦的,黑乎乎的,只剩下半个的冷馒头,咔嚓咬了一口,腮帮子嚼得邦邦响。

  在这种死寂的氛围里,这声音,显得格外突兀。

  比比东的眼角**了一下。

  “导演先生。”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的画风,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自暴自弃的麻木,“现在,烂剧的开头已经被你删掉了。你这位大导演,打算怎么收场?”

  陆沉咽下嘴里的馒头,含糊不清地开口:“收场?不,我从不负责收场。”

  “我只负责一件事。”他抬起浑浊的眼睛,看向比比东,“删库跑路。”

  比比东愣住了。

  “什么意思?”

  “意思就是。”陆沉拍了拍手上的馒头渣,一脸的理所当然,“这个项目,剧本烂,演员差,制片人还不专业。我,不干了。”

  “我要退出。”

  说完,他竟然真的就转过身,背着手,迈开步子,朝着无尽的虚无深处,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。

  那架势,活像一个干完活,准备下班回家的装修师傅。

  这一下,不光比比东蒙了,连陆沉精神世界里的愤怒人格都傻眼了。

  “跑?这就跑了?不打了?我还没出手呢!”

  只有懒惰人格,在被窝里欣慰地叹了口气:“终于下班了……回家睡觉。”

  “站住!”

  她的身影一闪,出现在了陆沉面前,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
  “你想走?”她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老头,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虚空之中,无处着力,“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?是你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的菜市场吗?”

  “不然呢?”陆沉揣着剩下的半个馒头,歪着头看她,“制片人拖欠工资,还不给配编剧,提供的剧本又烂得一塌糊涂。我一个有职业操守的导演,不走,难道留下来陪你过家家?”

  “你!”

  比比东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她发现,自己所有的威严,所有的力量,在这个老头面前,都毫无用处。

  他就像一个滚刀肉,一个无底洞。

  你强,他不跟你硬碰。

  你软,他比你更无赖。

  许久,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,整个人的气势都颓了下来。

  “好吧……”她闭上眼睛,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丝……恳求?“你说得对。剧本烂,演员差,制片人……是个废物。”

  “但你不能走。”

  她睁开眼,那双死水般的紫眸,第一次,映出了陆沉的身影。

  “因为这个烂剧本,它没有结局。”

  陆沉嚼馒头的动作,停了下来。

  “那个所谓的神,祂给了我这个神国,给了我这些残缺的初始数据,给了我一遍又一遍重温痛苦的权力。”

  比比东的声音,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,平静得可怕。

  “但祂唯独,没有给我一个结局。”

  “每一次,故事进行到千寻疾出现的那个节点,就会自动重置。就像一盘被划伤的碟片,永远卡在那个最烂俗的桥段,无限循环。”

  “祂想看的,不是故事的结局。”

  她伸出手,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。

  “祂想看的,是这个循环本身。是这个循环给我带来的,新鲜的痛苦。这才是祂想要的……祭品。”

  陆沉沉默了。

  他终于明白,这个副本的核心,到底是什么。

  不是生存,不是战斗,不是解谜。

  而是一场,针对规则本身的,反抗。

  “你现在知道,为什么我需要一个编剧,一个导演了?”比比-东凄然一笑,“因为我自己,写不出一个能让他满意的,新的故事。我被困在了这里,困在了我自己的回忆里。”

  她看着陆沉,目光灼灼。

  “但你不一样。”

  “你看到了它的烂,你指出了它的假。你能跳出这个故事,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视角,去解构它,去……评判它。”

  “你……能写出新的东西。”

  她向着陆沉,这个刚刚把她的尊严和骄傲踩在地上反复摩擦的男人,缓缓地,伸出了手。

  那是一只属于神明的,完美无瑕的手。

  但此刻,它却在微微地,颤抖。

  “帮我。”

  “帮我,写一个结局。”

  “任何结局,都可以。”

  “作为交换……”她的眼中,闪过一道决绝的光。

  “我可以把,神考真正的剧本,给你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