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月初雪未至,长安城已寒意刺骨。

  教坊司的飞檐上凝着霜,铜铃轻响,像是谁在暗处低语。

  一纸急奏送入宫中:乐籍账册遭鼠噬,百余页残缺不全,数笔巨款流向成谜。

  户部郎中李崇安次日便上本参劾,言辞恳切——“闲散乐户糜费钱粮,兼之藏污纳垢,宜裁撤以肃风化”。

  话听着正经,可谢梦菜指尖轻叩案几,眉心微动。

  那夜风雪欲来,韩九娘踏雪而入,斗篷上积了薄薄一层白。

  她递上一封密笺,字迹细密如针脚,却出自温砚秋之手。

  “账未毁,只是换了。”纸上写道,“真本藏于琵琶腹中,桐木夹层,火漆封印。三十六把旧琴,只余其七。”

  谢梦菜缓缓合上信笺,目光落在烛火跳动的影子里。

  她忽然问:“当年你在北境,是怎么识破流民营里奸细的?”

  韩九娘一怔,随即答得干脆:“看饭量。吃得比谁都多,干活却最少的,准有问题。人可以装勤快,肚子不会说谎。”

  谢梦菜笑了。笑意很淡,却锋利如刃。

  三日后,太医院女官柳明漪奉命前往教坊司,名义是“疫后调养,抚恤乐工”。

  她带着药箱与名录,逐一诊脉,记录气血虚实。

  不过五日,名单上圈出十余人——皆为年少色未衰却常年倦怠、夜不能寐者,脉象沉滞,舌苔泛青。

  更蹊跷的是,她们服用的安神汤药,均购自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药铺“慈音堂”。

  柳明漪翻出药方,指尖一顿:“酸枣仁、远志、龙骨……剂量高出常制三倍。这不是治病,是控人。”

  谢梦菜接过药单,轻轻摩挲边缘。

  她认得这手法——以药物麻痹心智,使人昏沉顺从,久服则生依赖,断药即病发。

  旧党惯用此术,对付那些不肯低头的清流、不愿开口的证人,甚至连乐伎都不放过。

  “慈音社……”她低声念道,眸光骤冷,“倒是起得好名字,慈悲为怀,梵音渡苦。可惜渡的不是魂,是钱。”

  线索顺藤而上,直指幕后——原来那“慈音堂”表面施药济贫,实为旧党洗钱枢纽。

  每一笔“香火捐”流入,便有等额银两以“乐户薪俸”名目拨出,再经教坊司层层转手,最终消失在边贸商队的账簿里。

  而真正致命的,是这些被下药的乐伎,曾亲眼见过账册流转,听过密谈低语。

  只要她们清醒一日,便是隐患。

  所以账册必须“毁”,人也必须“废”。

  可他们漏算了一个人——温砚秋。

  她本是江南盐商之女,家破后没入乐籍,琵琶技艺冠绝京师。

  但她从不张扬,只在夜深人静时,将听见的每一笔数目、每一个名字,刻进琴腹夹层,封入桐木清香之中。

  她说:声音会消散,木头记得住。

  新年宴前,谢梦菜召她入织坊密议良久。

  出来时,温砚秋怀抱新琴,唇角微扬。

  那曲《碎梭》,正是为此夜而作。

  宴那日,朱门酒肉,丝竹盈耳。

  温砚秋登台,素衣如雪,指尖拨弦,声如裂帛。

  “三更收红线,五更付白银;东厢无织机,西库满金瓶……”

  词咏织女辛劳,曲调哀婉动人。

  可有心人一听便知——红线者,账目隐语也;白银者,私库暗流也。

  东厢无织机,岂非空壳走账?

  西库存金瓶,分明赃银囤积!

  席间一名旧党参军醺然大笑:“这唱的不就是咱们嘛!”

  笑声未落,监察御史赵元吉已起身拱手:“臣参此僚酒后狂言,泄露朝廷机要,请即拘审!”

  满座哗然。

  那人酒瞬间醒了,脸色惨白,还想辩解,却被铁甲侍卫架出殿外。

  脚步声远去,只剩烛火摇曳,映得众人面如鬼魅。

  谢梦菜端坐高位,神色不动,仿佛一切尽在风雪之外。

  但她没有下令清算,也没有查封教坊。

  反而,在次日早朝,她启奏圣上:教坊女子多才多艺,弃之可惜。

  不如设院授技,令其自立。

  “臣请设‘乐工技院’,凡愿脱籍者,可习织绣、制药、记账三技之一,工酬照发,三年可自立门户。”

  诏书未下,消息却已如风传遍九衢。

  有人冷笑,说是妇人之仁;有人惊疑,猜她另有所图;更有旧党幕僚连夜聚议,盯着那“记账”二字,背脊发凉。

  可城南巷尾,已有乐伎悄悄摘下发簪,对着铜镜反复练习写算。

  风未起,雪未落。

  但有些东西,已在悄然融化。

  风停了,雪却迟迟未落。

  长安城的街巷静得诡异,仿佛一场大戏落幕后的余音,悬在半空,不敢落地。

  谢梦菜立于宫墙高处,望着远处教坊司方向那一片素白灯笼缓缓亮起——那是三百名乐伎联名请脱籍的信物,每盏灯下挂一纸名册,字迹或工整或歪斜,却都签得郑重其事。

  “三百人。”韩九娘低声禀报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,“半个教坊司,一夜之间倒戈。”

  谢梦菜没说话,只是将手中那封《乐工技院章程》轻轻抚平。

  她知道,这不是仁政,是刀。

  一把裹着丝线的刀,看似柔软无害,实则割的是旧党几十年来盘根错节的利益命脉。

  织绣,断的是他们通过私织局虚报布匹、贪吞军需的财路;

  制药,破的是“慈音堂”以药洗钱、控人神志的黑网;

  而记账——最致命的一招——等于在昔日任人宰割的**籍女子手中,递上了一把解剖权力的刀。

  她们曾是账册上的数字,如今,要亲手写下别人的罪证。

  苏文昭是第二日清晨来的。

  她穿了一袭月白衣裙,手里捧着一卷书,像是来请教诗文的闺秀。

  可脚步刚至织坊门前,却被一名盲女拦住。

  那女孩不过十五六岁,眼上覆着白绢,怀里抱着一架残旧琵琶。

  “姑娘读那么多书,可知我们每弹一曲,都是替他们数一次钱?”她声音很轻,像风穿过枯竹。

  苏文昭僵在原地。

  她张了张口,想说“朝廷自有法度”,可话到唇边,却咽了回去。

  她忽然想起昨夜翻阅的户部密档——某笔三十万两“祭天香油”拨款,竟有十七万两最终流入教坊司乐户名下,再经三十六家空壳商号周转,消失不见。

  而这些名字,全来自那些被药物麻痹、终日昏沉的乐伎户头。

  她们不是花瓶,是活账本。

  可谁给她们开口的权利?

  苏文昭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
  她默默退了出去,手中那卷劝谏奏草,被揉成一团,扔进了路边雪堆。

  而此刻,在城东李府深处,火光冲天。

  李崇安跪在书房中央,浑身发抖。

  他亲手点燃了藏于地窖的私账铁匣,却不料昨夜小女儿为练字,偷拿了几张废纸糊窗。

  此刻烈焰腾起,窗棂炸裂,纸灰如黑蝶纷飞,一片片飘出府墙,落入巡夜兵丁手中。

  “润源商行……每月初七走货,伪报茶叶三十车,实运银锭五百两……”

  “祭天香油项下,拆分十二笔转入教坊司‘特俸’……”

  每一个字,都像钉进心脏的锥子。

  当赵元吉带人破门而入时,李崇安已瘫坐在地,眼神涣散:“我只是想保全家……我只是不想站错队……”

  没人回应他。只有铁链拖地的声音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
  除夕夜,太常寺重开韶乐盛典。

  温砚秋登台那一刻,全场骤然寂静。

  她身穿素白新袍,袖口绣着一个小小的“安民”二字——那是谢梦菜亲笔所题,取自古谚:“安百姓者,始于微末。”

  琴弦轻拨,《新韶乐》起。

  这不是传统的颂圣之曲,而是糅合了北境战歌与江南小调的新谱。

  前段哀婉如泣,诉尽乐籍女子多年屈辱;中段渐强如潮,似有无数沉默之口终于发声;最后一段,千名乐伎齐执简板,应和而歌,声震殿宇:

  “不拜朱门酒,但求一纸书。

  不羡金缕衣,愿得自由身。”

  曲终,三百乐伎齐齐跪拜,向高台之上的谢梦菜叩首。

  有人泪流满面,有人失声痛哭,更多人只是久久不起,仿佛这一拜,是还给自己的命。

  谢梦菜含笑起身,正欲退场,眼角余光却瞥见廊下一人静立。

  是苏文昭。

  她手中捧着一本泛黄手札,封面墨迹斑驳,依稀可见《玄机录》三字。

  扉页原题已被浓墨涂去,新添四字,笔力沉稳——

  “丝尽新生”。

  风忽起,一片未燃尽的账纸灰从远处飘来,打着旋儿,轻轻落在她肩头,又随风飞入茫茫雪中,像一场迟来的祭奠。

  谢梦菜望着那灰蝶远去,眸光微动。

  但她也明白,真正的风暴,才刚刚开始。

  就在元宵灯会前夕,一名疯癫老宦官沿街哭喊:“先帝有遗诏!藏于太极殿梁上!”话音未落,便被侍卫扑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