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初歇,街巷如洗。

  可这干净只是假象。

  雨水冲刷不去人心深处的恐惧,也洗不净那些藏在经纬之间的杀机。

  谢梦菜坐在织心堂内,烛火微晃,映得她眸光幽深。

  案上摊开的是沈知微送来的《毒物谱》,泛黄纸页间夹着几缕残丝,皆是从南坊病布中提取的染料纤维。

  她指尖缓缓滑过书页边缘——那一道极淡的墨痕,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,若非她对笔迹与墨色极为敏感,根本不会察觉。

  她取出一碗清水,将纸角轻轻浸入。

  刹那间,水波荡漾,墨痕晕染开来,竟显出断续线条——山势、溪流、一道隐秘小径蜿蜒入林。

  拼合三页残图后,一幅微型地图赫然成形,终点指向皇陵西侧山坳。

  那里,本该是禁地中的禁地。

  谢梦菜闭了闭眼,呼吸未乱,心跳却沉如擂鼓。

  她早知这场疫病风波不会如此轻易落幕。

  腐肌散非民间所能炼制,染布调包更需官坊内应;而今毒布流向义庄,背后之人意图嫁祸织政院,动摇她在百姓心中的“仁名”——这一招阴狠至极,却也暴露了他们的恐惧:怕她掌织政之权太久,怕她以庶女之身,真正触及那层他们用血与谎言封存二十年的秘密。

  窗外风起,吹熄一盏灯。

  她未动。

  片刻后,一道黑影翻墙而入,落地无声。

  程临序站在她身后,披着夜露寒霜,铠甲未卸,肩头还沾着边关才有的红土。

  他从不走正门,自那年翻墙进谢家后院逼婚约起,便习惯了这条路径。

  如今哪怕贵为大将军,也仍只愿踏她窗下那一寸泥。

  “你查到了什么?”他的声音低哑,像刀刃刮过铁石。

  谢梦菜没回头,只将那幅显影后的地图推至案前:“西坳有地道,通向旧党最后的老巢。”

  程临序眉峰一压,“皇陵重地,守卫森严,擅入者斩立决。”

  “所以不能明进。”她终于转身,目光清冷如雪,“你要带人,夜里来。”

 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,忽然伸手抚上她鬓角,动作生硬却温柔。

  “你又在赌命。”

  “不是赌。”她垂眸,“是逼他们现身。他们怕我追根究底,那就让我挖得更深些——挖到他们祖坟里去。”

  三更天,月隐云蔽。

  程临序亲率十二名边军精锐,皆是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卒,人人蒙面持刃,借夜色掩行踪,悄然潜入皇陵西侧山坳。

  崔九章早已候在约定地点,七品武官服换作粗布短打,腰间佩刀却是旧制军规样式。

  “将军,”他低声道,“此处地势诡谲,野兽不踏,鸟飞绕行。我守陵十年,从未踏足这片坡林。”

  话音未落,陆怀瑾已蹲下身,以机关铜尺轻叩地面。

  片刻,他抬头:“空心声,下面有窖。”

  程临序挥手,众人分散警戒。

  铁镐破土,碎石纷飞。

  半个时辰后,一道青石暗门显露出来,其上刻着一道几乎被苔藓覆盖的符号——扭曲如蛇,却暗含兵戈之意。

  崔九章瞳孔骤缩。

  “这是‘护灵营’的记号……”他嗓音发颤,“先帝驾崩当日,三百护灵营尽数殉葬诏令之下,一个都没活下来。可这刻痕手法……分明是当年副统领亲手所留!”

  程临序不再多言,一脚踹开石门。

  腐臭夹杂铁锈味扑面而来。

  地窖深不见底,壁上悬挂残旧兵器百余件,皆为前朝制式,另有数十具铠甲整齐排列,胸前铭文依稀可见:“龙虎卫”。

  那是先帝登基前亲领的私兵番号,早在贞和九年就被裁撤,连史册都抹去了名字。

  “他们没散。”程临序冷笑,“他们在等一个能让他们重见天日的身份。”

  再往深处掘土三丈,忽闻铁器撞击闷响。

  一具黑铁棺椁现于坑底,通体无锁,却以七枚铜钉封棺,钉头篆“罪宗遗脉”四字,字迹森然。

  沈知微赶到时,天已微亮。

  她戴上药纱手套,亲自启棺。

  棺盖掀开刹那,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
  一具女尸静卧其中,面容栩栩如生,似只是安睡。

  宫妃服饰虽旧却不朽,怀中紧抱一卷绢书,手指僵硬紧扣,仿佛至死不愿松开。

  沈知微探脉、验目、切颈侧肌肤,脸色渐白。

  “她死于慢性毒香,每日一熏,三年累积,五脏俱焚……但最可怕的是——”她顿了顿,声音发抖,“她腹中有孕八月,胎儿尚存生机。她是被活埋的,封棺那一刻还在挣扎。”

  谢梦菜走上前,轻轻掰开女尸十指,取出那卷绢书。

  绢帛泛脆,展开半截,仅余数行朱批:

  “若朕崩后,有女诞于西苑,即立为嗣,代行天祭,承紫微之命……余恐权臣篡统,特藏此诏于心腹……若有朝一日天地重光,望吾血脉……不至湮灭。”

  裴砚之彻夜比对史料,终拼出全貌:二十年前,先帝宠妃产下双生女,长女夭折,次女被皇后调包为男婴秘养,对外宣称无子。

  真正的公主被囚冷宫,秘密抚养,后遭毒杀。

  旧党以此掌控皇统,至今仍想借“遗脉”之名另立傀儡。

  当谢梦菜再次站在这铁棺前,晨光斜照,她轻轻抚过女尸冰冷的脸颊。

  “你没有名字,”她低声说,“但我不会让你再被埋一次。”

  风穿过山坳,碑石轻响,仿佛回应。

  而在千里之外的国子监讲堂,一位老儒正执笔写下一句经义,袖口内衬,一抹青黛丝线悄然滑落,缠上砚台边缘。

  夜色如墨,浸透皇陵西坳的残碑断石。

  谢梦菜站在铁棺旁,指尖仍残留着那具女尸衣料的粗糙触感。

  风信布覆在棺上,银丝微颤,星纹若隐若现,像是某种古老魂魄的低语,在寂静中缓缓苏醒。

  她没回头,却知程临序已至——马蹄声未歇,脚步却先稳稳落在她身后一尺。

  他浑身是血,铠甲裂开数道深痕,肩头一道刀伤正渗着暗红,可那双眼睛亮得骇人,像燃尽烽火后唯一不灭的余烬。

  “死了六个。”他声音沙哑,却字字如钉,“穿的是我北境旧部的制甲,用的是‘龙鳞阵’残形。他们喊我‘仇人’,说我篡了主将之位,夺了兵符信令……”

  谢梦菜终于转身,目光扫过他手中那半枚断裂的青铜兵符——边缘锯齿参差,内镌云雷纹与半尾银鱼,正是靖禾军中失传十八年的“银鳞令”残片。

  “他们不是刺客。”她轻声道,“是被遗弃的人。”

  程临序点头,眸底翻涌着痛意:“当年北境三万孤军,奉命断后,却被朝中污为叛逃,削籍焚名,连灵牌都不得入忠烈祠。我活了下来,成了‘大将军’,他们却在边外荒漠苟延残喘,靠口耳相传记住一个名字:银鳞将军。”

  他握紧兵符,指节发白:“今夜伏击我的老兵,最小的也已五十有三。他们举刀时,眼里没有杀意,只有绝望的执念——他们要替死去的主帅讨一个清白。”

  谢梦菜沉默片刻,忽然弯腰拾起一块碎石,在地上缓缓画出一道弧线。

  “你看,王缙这只手伸得极深。”她声音冷静得近乎锋利,“一边借国子监听讲之便,在士林散播‘伪统乱纲’的谣言;一边暗中联络这些流亡旧部,让他们误认你为仇敌,挑动兵变之嫌。他不需要真的起事,只要让陛下疑你、百姓畏你,便足以动摇你的军权根基。”

  她抬头,目光如刃:“但他漏算了一点——你从不走正门,也从不死守规矩。你是那个能翻墙进谢家后院抢婚约的男人,更是能在千军之中吼出一句暗号,让十八年沉冤的老兵跪地痛哭的程临序。”

  程临序怔住。

  她竟记得。

  那些他自己都快遗忘的细节,她一字未忘。

  谢梦菜轻轻抚过风信布上的星纹,低语:“这布只认血脉与信诺。它显影,说明这棺中之人,确为先帝亲诏所立的嫡系遗脉。而银鳞令现世,意味着——当年被抹去的名字,正在一片片归来。”

  就在此时,赵元吉自林间疾步而来,黑袍裹雨,袖口染泥。

  “查到了。”他递上一封密信残卷,纸面焦黄,似经火燎,“联络‘西坳地窖’的线人,笔迹出自国子监讲义誊抄房。每旬三更,有一匿名者以‘贞和旧典’为题,投递残章于各书院暗渠。而真正掌控这条渠道的……是现任国子监祭酒,王缙。”

  程临序冷笑:“清流领袖?儒门宗师?原来不过是旧党豢养的舌蛊。”

  “不止如此。”赵元吉沉声道,“他在讲学时屡提‘女主干政,礼崩乐废’,暗指织政院掌权乃逆天而行。更有士子撰文《女祸论》,直斥昭宁长公主‘窃位惑民’,已在民间悄然流传。”

  谢梦菜却不怒,反而唇角微扬。

  “既然他爱讲古礼,那我就还他一部真正的史。”她转身走向织心堂,声音清越如钟,“苏文昭,拟稿——《靖禾宗女录》即日开编。自开国以来,凡女子有功于社稷者,不论出身、不论封爵,尽数录入。三日后,刊印百册,遍发六部九卿、太学诸生。”

  她顿了顿,眼底寒光流转:“另奏请礼部,春社增设‘巾帼祀典’,祭祀历代贤德才女,供百姓焚香追念。”

  赵元吉一震:“此举等于公开挑战旧礼法体系!王缙必会拼死阻拦。”

  “我就是要他跳出来。”谢梦菜立于廊下,月光照亮她半边侧脸,温婉中透出凛然不可犯的锋芒,“让他在朝堂上咆哮,在书院里煽动。只要他敢动,我就敢挖——挖到他背后那群躲在阴影里的‘先帝殉臣’,一个个拖出来,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。”

  程临序静静看着她,忽然觉得,眼前这个女子,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后宅、靠气味辨毒求生的庶女。

  她是火种,是利刃,是能点燃整片沉寂夜空的星陨。

  他将半枚银鳞令轻轻放在她掌心。

  “边关还有七座哨塔藏着另一半兵符。”他说,“我会一一找回。那些被埋葬的名字,不该再无声无息。”

  谢梦菜合拢五指,银蚕丝在布面泛起涟漪般的光晕。

  远处,晨雾渐起,皇陵石兽静默伫立。

  而在京城最深处的国子监听松阁内,王缙正将一卷竹简投入火盆。

  火焰腾起刹那,他袖口青黛丝线微微一颤,映出墙上扭曲的影——仿佛一条盘踞已久的蛇,终于察觉脚下大地,开始裂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