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境的雪,从来不是温柔的。

  它裹着刀子般的风,砸在人脸上,生疼。

  可再冷的雪,也比不上那一骑玄甲使者带来的消息——三座屯粮仓,一夜之间化为焦土。

  羽檄连发,八百里加急,朱砂写的字像血,滴在朝堂之上。

  织政评议会才过去三日,京中尚沉浸在那场前所未有的盛景余韵里:女子执笏议政,百姓登台言策,谢梦菜站在高台上交出玉梭的那一幕,被画师悄悄记入《岁末图志》。

  人人都说,这是靖禾朝开国以来最清明的一日。

  可清明不过三日,风暴便至。

  户部尚书拍案而起,胡子气得直抖:“好一个‘利民令’!民用废丝造纸,竟敢混入军输通道?如今边军断粮,是天灾还是人祸?分明是织政院越权妄为,动摇国本!”

  大殿之上,群臣哗然。

  那些曾被谢梦菜扳倒的旧党残羽,此刻纷纷抬头,眼中闪着阴冷的光。

  谢梦菜立于阶下,素衣如雪,眉目沉静。她没辩解,只轻轻抬手。

  “请苏文昭,宣读上月《边屯月报》。”

  众目睽睽之下,苏文昭捧卷而出,声如清泉:“上月,三百六十名阵亡将士遗属凭英织卷领取抚恤,其中七成以所得购置暖絮、良种,余款用于修缮屋舍、供幼子入学。另有四十七户借‘蚕贷’重启桑田,已有新茧上市……”

  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户部诸人,“北境苦寒,冬无片絮,若非此令,这些人家早已冻骨于风雪之中。”

  殿内一时寂静。

  有人冷笑:“妇人之仁!军需岂容儿戏?用废丝造的纸运军粮,沾了潮气就烂,这不是纵火是什么?”

  谢梦菜终于开口,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:“雷火焚仓,查证尚无结果。但我知道——真正想烧掉的,不是粮食,而是边军的心。”

  她缓缓抬头,看向龙椅上的帝王:“若今日收回抚恤之权,明日便无人再信朝廷。兵可以战死,但不能寒死;家可以穷,但不能绝望。若连这点温饱都要夺走,谁还愿为国戍边?”

  满殿嗡然。

  就在这时,殿外传来沉重脚步声。

  程临序来了。

  玄甲未卸,风尘满身,他自北疆赶回不过五日,眼下尚有疲色,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,像一杆不倒的枪。

  他一眼便看见谢梦菜站在风口,单薄如纸。心口猛地一紧。

  “陛下。”他拱手,声如铁石,“臣请即刻启程,亲赴北境彻查纵火之事。”

  “准。”皇帝颔首。

  可话音未落,谢梦菜忽然上前半步,拦在他身前。

  “你去,是破敌。”她看着他,眸光沉静如深潭,“我不动,才是稳心。”

  众人皆惊。

  程临序皱眉:“你可知那边有多险?若有内鬼勾结外敌,我怎能放心你留在京城?”

  她微微一笑,像是早知他会这么说。

  “正因为危险,你才更该去。”她声音轻,却不容置疑,“你在前线杀敌,我在后方守家。你护山河,我护人心——这才是我们说好的‘并肩’。”

  她转身,朗声道:“柳明漪!”

  “奴在!”老尚工应声而出。

  “即刻公告全城:凡家中有亲人在边军者,可来织政院登记,每户赠一匹‘抗潮丝’——专用于包裹粮食防霉,免屯粮再遭湿损。”

  此言一出,满殿错愕。

  户部侍郎怒道:“此举形同私授军资!逾矩了!”

  谢梦菜淡淡道:“这不是军资,是民心。一匹丝,换的是万民心安。若您觉得逾矩,大可弹劾我。但在那之前,请问——您能保证下一仓粮,不会在风雪中化为灰烬吗?”

  无人应答。

  三日后,织政院门前排起了长队。

  从清晨到日暮,络绎不绝。

  有白发老母抱着孙子来登记,有寡妇攥着丈夫的旧腰牌低声诉说番号,也有孩童懵懂地念着父亲的名字……

  万人登记,秩序井然。

  夜深,织心堂烛火未熄。

  赵元吉坐在案前,手中名册翻过一页又一页,眉头越锁越紧。

  突然,他指尖一顿。

  目光死死盯住其中数十行记录——

  住址皆集中于京南废弃染坊区,户主姓名陌生,所报亲属番号……竟是十年前裁撤的“玄甲右营”。

  他缓缓合上册子,眼神骤冷。

  窗外,风穿檐而过,吹动檐角铜铃,叮当一声,如警钟乍响。

  夜,黑得像泼了墨。

  织心堂内一灯如豆,烛火在风中摇曳,映得赵元吉的脸忽明忽暗。

  他指尖压着那本名册,指节发白,仿佛按住的不是纸页,而是一条正在蠕动的毒蛇。

  “京南染坊区……”他低声自语,“十年无人居,断水废井,连乞丐都不愿踏足半步。可这里,竟有三十七户‘军属’登记领丝?”

  他翻开附录的番号对照簿,瞳孔骤然一缩——

  玄甲右营,十年前北境溃败时全军覆没,编制裁撤,阵亡名录至今供在忠烈祠。

  这些人报的,全是死人名字。

  “冒领。”他冷笑一声,声音冷得像刀刮骨,“不是为了几匹丝,是为了造局。”

  窗外风声骤紧,檐铃再响,叮——当——,拖出长长的尾音,如同警兆未歇。

  他立刻召来暗线,顺查丝料去向。

  三更天,回报传来:抗潮丝流出不过一日,已被转手至城西私盐贩子手中,而买主背后,直指户部主事周承安宅邸。

  赵元吉眸光一沉。

  这不是小事。

  这是冲着新政来的刀,藏在民怨之后,等谢梦菜一步踏错,便要将她推入“私授军资、徇私枉法”的深渊。

  他快步走向后院精舍,抬手叩门。

  门开,谢梦菜披衣而立,眉目清冷,似早已候他多时。

  “查到了?”她问,声音轻得像落雪。

  赵元吉点头,将名册递上:“有人借军属之名套取抗潮丝,转卖牟利。幕后牵连户部,极可能是旧党残余设局,意图污名织政院,逼您收回成命。”

  她接过册子,一页页翻过,并未动怒,反倒轻轻笑了。

  “他们以为我在乎的是这几匹丝?”她抬眸,眼底寒光微闪,“我在乎的是人心。而他们,想用假人,烧掉真民心。”

  她合上册子,转身走向案前,提笔写下一道密令:“传陆怀瑾,即刻重织下一批抗潮丝,夹层织入荧光蚕丝——遇水则显蓝纹,肉眼难察,月光下却无所遁形。”

  赵元吉一怔:“您要……放饵?”

  “对。”她落笔如锋,“他们若贪,必再伸手。我要让他们亲手,把证据送到程临序的刀尖上。”

  三日后,消息悄然散出——

  “织政院新制抗潮丝,遇水生光,专防霉粮,已为边军特备。”

  话音未落,周承安果然坐不住了。

  他连夜联络商贾,以高价收购“能发光的神丝”,称可献予边关大将作“祥瑞之礼”,实则欲混入劣质丝料,倒打一耙,坐实谢梦菜“以奇技**巧欺君误国”。

  当夜,一支商队悄然出城。

  马蹄裹布,车帘密闭,行迹鬼祟。

  刚过西直门,埋伏已久的禁军铁骑骤然杀出,火把照亮夜空,箭矢封路,无一人逃脱。

  掀开车厢,数十匹抗潮丝整齐码放。

  雨水淅沥落下,月光穿透云层——刹那间,丝料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蓝色纹路,如星河流淌,清晰可见。

  荧光暗记,确凿无疑。

  周承安被捕时还在府中饮酒,醉眼朦胧,见兵士持丝而来,脸色瞬间惨白如纸。

  刑讯不过半日,他便崩溃招供——

  幕后之人,是礼部侍郎之弟裴仲衡。

  此人因新政失势,恨谢梦菜入骨,遂策划此局:先诱其发放“特殊军需”,再制造“劣丝充数”假象,最后借御史台弹劾,一举废除织政院抚恤之权,彻底斩断新政命脉。

  “他说……只要这局成了,陛下必疑心妇人干政,天下终究还是男人的规矩。”周承安喃喃道,涕泪横流。

  案卷呈至谢梦菜案前,她只看了一眼,便命人封存,加贴火漆印,锁入织心堂最深处的铁匣。

  赵元吉不解:“为何不奏报朝廷?证据确凿,正可铲除余孽。”

  她站在窗前,望着远处宫灯点点,声音淡得像风吹过檐角:

  “有些风,吹着吹着,自己就断了根。”

  翌日早朝。

  殿门开启,百官列班。

  户部尚书刚欲启奏“织政院滥权”之事,忽听得宫外钟声悠扬,十二响接连不断,清越穿云。

  那是边关平安讯号。

  更令人震惊的是——传铃方式竟是从未启用的“银鳞传铃法”。

  此法以特殊银箔覆铃,声波可传三百里,唯织政院与边军互通密令时方可使用。

  如今,铃声从北境传来,用的正是谢梦菜亲授的编码。

  满殿哗然。

  皇帝抚须而笑:“看来,有人比我们更早知道了答案。”

  谢梦菜垂眸,唇角微扬。

  而此刻,远在河北驿道之上,细雨如织。

  一名男子浑身湿透,跪在泥泞中,双手捧起断裂的车轴,声音恭敬至极:

  “长公主,路险,让老仆为您换车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