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宫道上,风还带着残冬的寒意。

  谢梦菜踏进内殿时,金砖映着冷光,一步一响,像是踩在人心上。

  她未穿公主朝服,只着一袭素青罗裙,发间无珠翠,唯有银簪一支——那是程临序当年亲手为她插上的定情信物。

  “臣妇谢氏,叩见陛下。”

  声音不高,却清越如泉落石。

  皇帝并未叫起。

  他斜倚龙椅,指尖仍轻轻叩着扶手,目光沉得像口枯井:“你可知,今日祭坛之上,百姓跪的是军魂幡,还是你的织政院?”

  殿内死寂。

  孙怀恩垂首立于侧,茶盏微颤,热气氤氲中,他宽袖悄然滑落半寸——一张折叠如豆的字条无声坠地,正好落在谢梦菜袍角边缘。

  她不动声色,指尖轻勾,将那纸片拢入掌心。

  “织政院所织,非布帛,乃民心。”她终于抬头,直视龙座,“十三年冤狱昭雪,不是因臣妇一句倡议,而是因为伍十七死不瞑目,韩霁母女泣血十三载,边军将士用命换来的真相不容遮掩。”

  “放肆!”皇帝猛然拍案,“前朝女相专权乱政,祸国殃民,你还敢提‘民心’二字?朕封你为昭宁长公主,是予你尊荣,不是让你聚众成势、动摇国本!”

  话音落下,殿外骤然刮起一阵狂风,卷得帘幕翻飞,仿佛连天地都在震颤。

  谢梦菜却只是静静跪着,掌心攥紧了那张字条,指节泛白。

  她知道皇帝怕什么。

  怕的不是铜铃共鸣,不是万民下跪,而是那一根根雪缕丝线,竟能将散落民间的悲愤与忠诚,织成一面比皇权更沉重的旗帜。

  而她,正站在那旗帜之下。

  良久,她缓缓伏身,额头触地。

  “臣妇……知罪。”

  次日清晨,一道奏表送抵御前。

  《请辞昭宁长公主封号疏》。

  言辞恳切,自称才德不足,愿卸尊位,回归织政院,终生为匠,以赎僭越之过。

  满朝哗然。

  程临序闻讯怒极,披甲执剑直闯宫门,玄铁重靴踏碎三重玉阶。

  禁军欲拦,却被一股无形杀气逼退。

  他眼中血丝密布,嗓音沙哑如裂铁:“我要见她!谁敢拦我,便是与我三千边军为敌!”

  崔九章从暗处现身,单膝跪地,横刀挡路。

  “主公,不可。”他低声道,“此刻强争,只会让陛下认定您夫妇结党营私。谢娘子此举,非退,乃进。她若真想藏锋,何须公开辞表?分明是要以退为进,把主动握回手中。”

  程临序握紧拳头,指节咔咔作响,终是停步。

  她是春风里藏刃的柳,柔中带刚,静待时机。

  与此同时,织政院灯火通明。

  谢梦菜召来柳明漪,当夜便传令全城绣坊:“即日起,发起‘千人绣山河’义举。每户献一尺素绢,绣其乡州地貌,汇而成图,名曰《禹迹图》,敬献朝廷,以彰天下归心。”

  消息传出,百工响应。

  老妇携孙女挑灯穿针,商旅妇人拆嫁衣取缎,连宫中尚衣局的女官也悄悄送出自用锦料。

  不过三日,万尺素绢如雪浪般涌向织政院。

  可就在这片炽热之中,一丝阴毒已悄然潜入。

  裴照衡府中密室,一名织坊杂役跪伏在地,双手奉上一小包赤红粉末。

  “掺进三百尺边疆地区的绢料里,尤其北境七州。”裴照衡唇角微扬,眼底阴火跳动,“大典当日,一点星火,便可焚尽她的名声。”

  他要的不是杀人,是毁誉。

  毁那个曾让他在朝堂上颜面尽失的女人,毁那面高高飘扬的军魂幡,毁那段不该被揭开的旧**幕。

  然而,韩霁巡坊那夜,指尖抚过一匹素绢,忽觉异样——纹理微涩,隐有腥气。

  她不动声色,借调琴之名,在织坊外奏了一曲《折柳怨》,指法节奏暗藏密语。

  李砚秋在远处听见,瞳孔一缩。

  而此刻,谢梦菜正立于织政院最高阁楼,俯瞰堆积如山的素绢。

  烛光摇曳,映着她清瘦侧脸。

  她拿起一卷北境州绢,细细摩挲,忽然停顿。

  一丝极淡的硫硝味,混在桑蚕丝的气息中,几乎难以察觉。

  她缓缓闭眼,再睁开时,眸光如刃。

  三百尺,已被污染。

  但她没有声张。

  只是轻轻放下绢卷,转身走入后堂。

  “沈知微。”她唤道,“备药。”

  夜更深了,风穿过廊下铜铃,发出细微嗡鸣。

  仿佛有谁,在黑暗中默默守望。

  夜漏三更,织政院内灯火未熄。

  风从廊下穿过,铜铃轻响,像是谁在暗处低语。

  谢梦菜立于高阁之下,指尖仍残留着那匹北境素绢的触感——微涩、隐腥,硫硝之气如蛇潜伏于丝缕之间。

  三百尺,已被动过手脚。

  不是为了杀人,而是要她在万民面前焚尽声名,让“千人绣山河”沦为一场笑柄,让《禹迹图》成为朝堂攻讦她的铁证。

  可她不怒,也不惊。

  “沈知微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像刀锋落冰面,“凝露胶,今夜必须配成。”

  沈知微低头应是,袖中取出七味药材——寒潭苔、雪髓草、青蚨露……皆非寻常之物。

  她是谢梦菜自边关带回的药奴,百毒缠身却因主人以血为引活命,从此生死相随。

  此刻她十指翻飞,碾药、熬膏、滤渣,火光映着她眼中冷焰。

  一个时辰后,一瓮乳白稠液置于案上,幽香浮动,遇风则凝。

  “涂于问题绢段,不得遗漏半寸。”谢梦菜下令,“图案重设,北境七州之地,改为‘蛰龙吐雾’。”

  众人愕然。

  那原是废弃的设计,因太过张扬被弃用。

  如今却要将隐患之处,尽数纳入龙形核心?

  “你们不懂。”她淡淡道,“欲盖弥彰不如顺势而为。他们想烧了我的局——我便借这把火,腾出一条真龙来。”

  当夜,织谕使百人列队,手持软刷,逐寸涂抹凝露胶。

  每一尺绢布都经谢梦菜亲手查验,她闭目轻嗅,靠气息辨毒,仿佛天地间最敏锐的猎手,在无声处捕捉杀机。

  天光破晓时,《禹迹图》终于合卷。

  长达百丈的素绢铺展于宫前广场,山川河流依各州地貌绣就,针脚细密如史笔亲书。

  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,老者拄杖,孩童骑肩,万人屏息,唯闻风掠丝鸣。

  皇帝驾临,黄罗伞盖下,眉宇沉肃。

  礼官正欲点燃图卷边缘的引火绸带——按例,焚一角以验其诚,喻“赤心奉国”——忽而一阵风起,火把偏斜,火星溅落!

  “走水了!”有人惊呼。

  火焰刹那舔上东南角的苏杭绣段,焦黑迅速蔓延。

  人群骚动,禁军欲扑救,却被程临序一声厉喝震住:“退下!”

  所有人目光聚焦于那团烈焰——它狂舞着,扑向图中央那条横贯北境的巨龙。

  龙首昂然,双目以碎玉嵌成,鳞片由银线盘绕,云雾缭绕周身……那是三百尺曾被投毒的绢布所在。

  火焰触及龙身,骤然一滞。

  下一瞬,奇异景象出现:火舌竟如遇深潭般缩回,取而代之的是缕缕白雾自绢面升腾,氤氲成云,缭绕龙首,宛如真龙吐息,护佑山河!

  “天佑大靖——!”不知谁先喊出一声,万民齐跪,呼声撼动宫墙。

  皇帝怔立原地,指尖深深掐入龙椅扶手。

  他望着那条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蛰龙,喉结滚动,终是一声未发。

  谢梦菜缓步上前,双手捧起图卷残角,膝行至御前,额触金砖。

  “此非臣妾之功,乃万民之心。一针一线,皆含血泪与期盼。愿陛下俯察苍生,共守此土。”

  良久,皇帝缓缓抬手:“平身。”

  那一日,无人再提“女相乱政”。

  当夜更深露重,孙怀恩悄然步入织心堂,手中托一锦盒。

  “长公主,”他垂眼低语,“陛下口谕:昭宁封号即日恢复。另敕令,织政院升格为民织司,直隶尚书省,掌天下织务民生,非经三省合议,不得裁撤。”

  谢梦菜静坐灯下,并未起身接旨。

  她只问了一句:“程将军可在城南?”

  “在。”孙怀恩答,“提剑立于朱雀门前,已站了一个时辰。”

  她唇角微动,终是起身,亲自点亮最后一盏灯笼。

  而此时,朱雀门外,程临序披甲未卸,玄铁重靴踏霜而立。

  他望着织心堂那一点不灭灯火,忽然低声道:

  “你说过,一年后和离……可这天下,早已是我们共织的局。”

  风过檐角,两枚铜铃轻轻相撞,叮铃作响,一如初见那日。

  翌日清晨,宫中送来赏赐——仅一盒陈年贡茶,无诏无礼,平淡得近乎冷淡。

  但当谢梦菜掀开茶罐,指尖触到底部压着的一物时,瞳孔骤然一缩。

  半片枯叶。

  边缘焦卷,脉络清晰,带着久远焚烧后的苦味。

  她认得它。

  那是靖禾十年,先帝驾崩之夜,焚烧宗庙祭衣所用的——镇魂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