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分这日,绣学塾外鼓声震天。

  十三州的织匠、染师、绣娘自南北而来,踏着融雪残冰,穿过江雾晨烟,齐聚于青石台前。

  高台上,顾青梧一袭素色深衣,发间无珠玉,唯插一支蚕丝雕成的银簪,在朝阳下泛着微光。

  她身后,百幅织锦连缀成一幅巨图——山河经纬图,从北地粗麻到岭南云绡,从蜀中蜀锦到漠北驼绒,经纬交织,宛如大地上蜿蜒的血脉。

  风起,长卷猎猎翻飞,似有千军万马奔涌而过。

  “今日,”顾青梧声音清越,响彻山谷,“绣学塾不拜官,不迎敕,只立约!”

  她抬手,身后两名女弟子捧出一方桐木匣,打开后,是一卷以九色丝线封缄的盟书。

  “自今日起,成立‘织政协约盟’。三年一届,轮值主评由十三州推选,废除一切官派督办,禁用官府采买强征之令。凡入盟者,共守此约,违者,断梭罢织,天下共弃!”

  话音落,全场死寂。

  随即,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。

  老匠人眼含热泪,年轻学徒振臂高呼。

  有人跪地叩首,有人撕去身上绣着衙门标记的工牌,狠狠踩进泥里。

  就在此时,赵五郎扛着一架新式织机跃上台来。

  那机架通体乌木,脚踏连杆精巧如机关,梭盒内置双轴,可自动换线。

  “我改了七十二次!”他满脸油污,声音却滚烫,“省工三成,出布快一倍!若全境推广,一年可多织百万匹!够十万边军做冬袍!”

  台下一片哗然。

  几个老织工冲上来摸结构,一边看一边拍腿叫绝。

  一名来自河北的寡妇当场掏出积蓄:“我要订三台!给我儿子、侄子、外甥各一台!”

  顾青梧望着沸腾的人群,唇角微扬。

  她悄然展开手中密信——是崔九章昨夜送到的油纸包,内藏半卷《染经》抄本。

  扉页上,一行小字墨迹未干:

  “火种已传,勿负春光。”

  千里之外,黔中苗寨的铜鼓声正穿透云海。

  谢梦菜赤足踏上寨门前的青石阶,肩头竹篓里装着几株刚采的蓝靛根。

  韩蓁蓁率全寨女子列于山口,人人手持蜡刀,裙摆缀满铃铛。

  见她到来,齐齐单膝点地,以苗礼相迎。

  “织母临尘,百寨归心。”韩蓁蓁朗声道,眼中闪着灼热的光。

  祠堂内,一幅巨幅蜡缬悬于正壁——画中女子背影纤细,手持陶哨立于山巅,脚下云海翻腾,头顶星河流转。

  正是谢梦菜。

  她沉默良久,轻轻摇头:“我不是来当神的,”她说,“是来学你们怎么活着的。”

  三日后,她教寨中女子将银蚕丝与苎麻混纺,织出轻韧防虫的布料;又引入岭南“潮雾固色法”,让原本易褪的蜡染色彩经年不衰。

  第一批新布运出大山,竟在滇南商市被抢购一空,价格翻了五倍。

  韩蓁蓁欲尊她为客卿长老,赐金铃银冠。她婉拒,只求借祠堂一夜。

  那一夜,她将两半《染经》拼合,焚香祭祖,亲手誊录三份,分别封存于寨心井底、山神洞穴与最年长的织婆手中。

  “它不能再属于一个人,”她低语,“也不能再被一把火烧尽。”

  翌日清晨,薄雾未散,寨人却发现她的帐篷空了。

  唯有一台老式织机静静立在崖边,上头绷着半幅并蒂莲纹布——红丝为莲,青丝作叶,尚未收边,余线飘荡如诉。

  程临序便是此时赶到的。

  他浑身风霜,战甲早已卸去,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。

  亲兵在他身后解甲焚袍,火焰腾起,映亮他眼中血丝。

  他走到织机前,指尖抚过那未完成的并蒂莲,忽然一顿。

  细看之下,花瓣经纬之间,丝线颜色微妙交替,看似随意,实则暗合边军密语记法。

  他闭目回忆,默译片刻,唇角缓缓扬起。

  八个字,藏于寸寸丝缕:“各行其道,共织太平。”

  他仰天大笑,笑声惊起林中宿鸟。

  随即抽出腰间短刀,割下一截青布衣袖,裹住那半幅布,郑重系于马鞍。

  而后翻身上马,瘦马一声嘶鸣,踏碎晨露,向南而去。

  山道崎岖,雾气如锁。

  行至半岭,忽闻溪畔童声哼唱。

  一个放牛孩童坐在石上,甩着草绳。

  程临序在山道上勒住缰绳,风从崖隙间穿行而过,带着湿冷的草木气。

  他望着溪畔那个晃着双腿的放牛孩童,声音低沉如压过山脊的雷:“可见一位穿青布裙的女子?”

  孩童抬起脸,眉心还沾着泥点,咧嘴一笑:“她往瀑布那边去了。说瘴岭更南,还有不会写字的织娘。”

  “不会写字……也要学?”程临序喃喃。

  “她说,手会动的人,就该有名字。”孩童哼起一支不成调的小曲,“梭飞不问归路,线尽方为终途。”

  程临序心头一震,翻身上马,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。

  身后亲兵欲言又止,却被他抬手制止。

  他知道,这一去不是追一个人,而是踏入一条她早已走远的路——那条路没有朱门高墙,没有敕令官印,只有千丝万缕织进民间命脉的暗线。

  七日跋涉,穿林涉险。

  马蹄踏碎晨霜,也碾过夜雾凝成的冰珠。

  他越往南行,天地越荒,人烟越稀。

  山势如刀削,藤蔓垂天,偶有野鸟惊飞,声似哭嚎。

  途中数次遇毒蛇拦道、山崩断路,皆凭一身铁骨硬闯过去。

  水囊干了,就饮溪中寒流;腹中空空,便嚼一把野蕨根。

  旧袍磨破,肩头渗血,却始终未停一步。

  第八日黎明,云海翻涌如沸,一道悬于绝壁间的藤桥在风中轻颤,仿佛随时会断裂。

  桥那头,立着一道身影。

  青布裙裾被山风鼓荡,像一面不降的旗。

  谢梦菜站在藤桥中央,背对着他,正将一缕银丝系上桥柱。

  她手中织机半悬腰侧,经纬已张,却未起针。

  远处是万丈深渊,脚下云雾吞吐,宛如冥河开口。

  程临序牵马踏上藤桥,木板吱呀作响,每一步都似踩在命运的弦上。

  风太大,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,可两人都没有退。

  终于,他在桥中央停下,与她相距不过三步。

  她缓缓转身,眉目依旧清瘦,眼角却添了一道细痕,不知是风霜刻下的,还是日夜赶路留下的倦意。

  她看着他,目光平静如深潭。

  “你不该一个人走。”他哑声道,嗓音像是被砂石磨过。

  她笑了,唇角微扬,眼里却闪着光:“是你走得比我慢。”

  他怔住,随即低笑出声,笑声混着喘息,在空谷中回荡。

  这不是责备,也不是挽留——这是属于他们的对话,无需多言,早已心照。

  他不再劝她回头。

  只是缓缓解开衣襟,从贴身之处取出一块东西。

  那是曾象征无上军权的镇国大将军虎符残片,如今已被熔铸重塑——成了枚朴素的织梭,棱角被打磨圆润,表面泛着金属与岁月交织的幽光。

  “以后,我给你牵线。”他说。

  风忽然静了一瞬。

  谢梦菜凝视那梭子良久,然后轻轻接过,指尖抚过上面细微的刻痕——那是边军密语中的“同生共命”。

  她转身,将它嵌入随身织机的梭槽。

  咔哒一声轻响,仿佛锁扣归位。

  刹那间,山风骤起,穿过织机上千缕丝线,发出清越如铃的鸣响,仿佛天地之间所有沉默的线都被唤醒,开始共振。

  他们并肩而立,谁也没有先走。

  直到日影西斜,藤桥投下长长的影,如一根贯穿南北的引线。

  数月后,京中诏书传至边关:镇国大将军程临序自请辞爵,归隐江湖,皇帝叹惋准奏,赐金帛而不授职,自此朝堂再无其名。

  而在南荒深处,一支奇特的队伍悄然穿行于群山密林之间。

  领头的是个青衣女子,袖口偶尔闪过一线银光;身后跟着个沉默男子,肩上背着整套织具,连最古老的提花木架也未曾落下。

  队伍里有苗女背着蜡刀,疍民撑着竹筏随行,甚至有一位盲眼老妪,手指不停摩挲粗麻,口中念诵失传多年的染咒。

  她们自称“流动绣塾”,不拜官府,不纳捐赋,只教村寨妇孺识经纬、辨丝色、记图样。

  所到之处,女人第一次拿起自己的织梭,孩子第一次知道母亲的名字可以绣在布角。

  某夜,宿于一处无名村寨。

  篝火噼啪,孩童仰头问:“阿姐,你们要去哪儿?”

  谢梦菜抬头望向星野,银河横贯,如同天上织就的锦缎。

  “没有目的地的地方。”她轻声道。

  镜头缓缓拉远,火光照亮地上一行足迹——深深浅浅,蜿蜒向前,自北而南,贯穿千山。

  世人以为英雄卸甲、佳人归隐,以为故事已至尾声。

  可那根线,从未断过。

  它只是沉入泥土,潜过江底,绕过庙堂看不见的角落,继续无声地编织着这片江山的呼吸与脉搏。

  而在前方,有一段名为“鸦噤江”的暗流正静静蛰伏。

  江面终年雾锁,舟船夜行必失音哑,传说中有鬼火引渡的空船逆流而上,无人敢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