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雾如刃,割裂云母窑后山的夜。

  洞口那道银线在风里轻颤,像一根悬于生死之间的琴弦。

  谢梦菜盘坐石台,双腕缠绕的银蚕丝泛着幽微冷光,十二个恒温竹箱静伏于黑暗之中,箱内是百年前沉睡至今的冰绡母种——此刻正随她呼吸起伏,一丝丝渗出微弱生机。

  她的体温就是火种,血脉即湿度调控的枢纽。

  每一寸丝线的张力变化,都牵动着蚕卵破壳的节奏。

  不能快,不能慢,差之毫厘,便是百年再无重启之机。

  程临序立于洞口阴影下,左臂石膏早已拆除,只剩空袖垂落,以铁链吊挂固定。

  他右手执刀,一刀一削,竹梭成形。

  每完成一具,便在侧面刻下两个字:“平安。”

  刀锋划过竹节的声音,在死寂中格外清晰。

  三十七具梭子已整整齐齐码在墙角。

  三十七个“平安”,是他写给她的信,从未寄出。

  洞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震动——不是脚步,不是风声,而是地面传导来的、有规律的三闪急停,继而两长一短。

  程临序瞳孔骤缩。

  那是灯哨系统里的“危讯”暗码,由谢梦菜亲手设定,启用条件只有一条:织网暴露,火种将熄。

  他猛地转身,目光如铁钉般钉在谢梦菜脸上。

  她睫毛轻颤,却未睁眼,只唇角微动,吐出三个字:“别动我。”

  丝线仍在震。

  蚕卵正在苏醒。

  她不能断联。

  与此同时,南疆三百里外。

  赵五郎一脚踹开驿站木门,手中灯笼照出满地狼藉。

  无人,无伤,唯有地面用石灰粉画出的一个箭头,指向东南。

  “这不是求援。”韩蓁蓁蹲下身,指尖抚过石灰痕迹,“这是警示。”

  “她在说:有人来了,但别来救。”

  赵五郎盯着那个箭头,脸色发青。

 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敌手已渗透灯哨系统,甚至可能反向追踪信号。

  那一串灯语,或许是敌人伪造的陷阱,也可能是谢梦菜在被监视状态下强行送出的残讯。

  “她让我们别靠近……可若真有危险,谁护她?”韩蓁蓁声音发紧。

  赵五郎没答话,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羽灯,吹灭火焰,重重按进泥地。

  熄灯,即是闭网。

  从此刻起,南疆六省织娘将停止轮值,所有消息转入地下暗渠。

 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畿,紫宸殿侧阁烛火未熄。

  顾青梧披衣而坐,面前摊开两卷古册:《南篇绣谱》与宫藏《织经》。

  柳明漪跪坐一旁,指尖轻点图样边缘。

  “你瞧这里,”顾青梧低声,“‘山河经纬图’的经纬线粗细不均,看似瑕疵,实为编码。”

  她取下玉簪,依特定频率轻叩图框右侧第三格——

  嗒、嗒嗒、嗒嗒……嗒、嗒……

  一阵如虫鸣般的节奏响起。

  柳明漪瞳孔微缩:“这是……摩斯密织?”

  顾青梧闭目凝神,心算解码。片刻后,她睁开眼,声音压得极低:

  “南窑将熄,速送阳火炭。”

 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。

  “阳火炭……北境火山灰所炼,千年不灭温,专用于低温恒控。”柳明漪喃喃,“只有皇室秘库和边军旧部才存有此物。”

  顾青梧缓缓合上书卷,眸光如刀:“她早料到这一天。所以当年离京时,她带走的不仅是技艺,还有——火种的燃料。”

  她起身走向窗边,望向南方天际。

  乌云压顶,不见星月。

  “可若连‘阳火炭’都送不到呢?”

  “那冰绡母种,将在黎明前彻底冷却。”

  洞中,谢梦菜额角渗出冷汗,丝线剧烈震颤。

  某一刻,最远端的竹箱传出一声极细微的“咔”。

  卵壳裂了。

  但温度在跌。

  她咬破舌尖,强行提神,将体内热流再度注入银丝。

  程临序站在她身后,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,右手缓缓抚上刀柄,眼中杀意翻涌。

  带着寒意,带着刀。

  而他们,已无退路。

  风停了,可山在颤。

  陆知秋站在漕运码头的阴影里,指尖捻起一撮黑灰般的碎炭,轻轻一吹,细尘在月光下泛出暗红微芒——那是火山岩经百年地火淬炼后才有的余温痕迹。

  他盯着那批被层层盐袋包裹的“私货”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
  “阳火炭。”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,像在咀嚼一段禁忌的往事。

  身旁副官低声道:“属下查过了,这批货报的是岭南陈氏商号,走水路经洞庭入江,再沿运河北上。但……陈家去年就没了。”

  陆知秋没说话,只将手中炭粉洒落于地。

  火星未熄,在潮湿的石板上竟仍维持着一丝温热。

  他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——不是取暖,不是炼器,而是恒温育种。

  唯有冰绡这种百年难醒的母蚕,才需靠阳火炭维系一线生机。

  他抬脚,碾碎最后一粒残烬。

  “原路退回。”他声音冷得像铁,“换上普通木炭,封箱如初,放行。”

  副官一愣:“大人,若这是……她需要的?”

  “正因是她所需,才不能送。”陆知秋转身,披风卷起夜露,“谢梦菜能活到现在,不是靠谁施舍火种,是她自己把命搭进去当柴烧。”他顿了顿,眼神幽深如井,“现在有人想逼她现身,我们若贸然支援,反成催命符。”

  他走进舱室,提笔蘸墨,写下一纸密信:

  “谢氏犹存,火未灭,宜缓不宜急。”

  笔锋收尾时,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天幕,照亮他袖口内侧绣着的一线银丝——那是南疆织网最底层的识别记号,二十年前由一位盲眼老妪亲手缝上。

  与此同时,南疆深处,赵五郎一行人终于抵达信号终点——一座荒废已久的祭坛。

  藤蔓缠柱,石阶断裂,唯有坛心一圈焦土清晰可见,香灰堆叠成圆,中央插着一支扭曲变形的铁梭。

  赵五郎认得那梭子。

  那是程临序三年前亲手交给谢梦菜的信物,以北境寒铁打造,刀砍不折,火烧不化。

  如今却被高温熔铸成泪滴状,静静立于灰中,像一座微型墓碑。

  阿婻跪了下来。

  她不会说话,自幼失声,却是天生的“光语织使”——能感知丝线中残留的情绪波动。

  此刻她颤抖着伸出手,指尖轻触铁梭底部缠绕的一缕银丝。

  一瞬间,她浑身剧震。

  脑海中炸开无数画面碎片:冰冷的洞穴、绷紧的呼吸、丝线断裂前的哀鸣、还有……一个人用尽全力压住混乱节奏的镇定。

  焦虑如针扎,挣扎似潮涌,最终归于一片沉静的释然。

  她在哭,却没有声音。

  良久,她取下发间那块发光锦——此物由谢梦菜改良,可在特定条件下显影残存信息。

  她将锦覆于香灰之上,双手合十,低声吟唱傣族古调。

  光渐亮。

  虚影浮现。

  一行字缓缓显现于空中,宛如魂语:

  “别来找我,去看别人怎么活。”

  众人怔住。

  这不是求救,是驱离。

  不是召唤,是割舍。

  可正是这份决绝,让赵五郎握紧了拳。

  他抬头望向远方群山,仿佛看见无数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睁开——那些曾被权贵视为蝼蚁的织娘、匠人、船夫、驿卒……他们不识字,却懂纹路;不懂政令,却通密语。

  而谢梦菜要他们做的,从来不是追随,而是觉醒。

  同一夜,云母窑侧洞。

  程临序巡至半山腰,忽觉异样。

  他猛地抬头,只见远处十三道山脊接连亮起点点灯火,起初零星,继而连片,最后竟如银河倾泻,落满群峰。

  是他熟悉的灯哨暗码序列——平安、安好、守望、已至。

  来了。

  十三州的代表,全到了。

  他们没有闯入禁地,没有呼喊联络,只是默默在祭坛外围扎营,各自带来本地特产丝料:蜀锦、瓯绸、越罗、滇缂……一匹匹堆放在空地上,像是献给大地的祭品。

 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织婆点燃第一盏白羽灯,颤巍巍开口,唱起一首几近失传的古谣:

  “一线牵南北,千梭织太平。

  不问帝王令,但听机杼声。”

  歌声起初微弱,随风欲散。

  可很快,第二个人接上了调,第三个、第五个……数十人、上百人,在风雨中山谷间齐声低和。

  那声音不大,却穿透乌云,直抵洞中。

  谢梦菜原本闭目调息,此刻缓缓睁眼。

  她听见了,也感受到了——银丝不再剧烈震颤,反而微微共鸣,如同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。

  她唇角轻轻扬起,嗓音虚弱却清明:“他们不需要我们了。”

  程临序回到她身边,握住她冰凉的手。

  他望着洞口那一片人间灯火,沉默良久,终是低声道:“可我还需要你。”

  话音落下,洞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敲击——竹节相叩,三短一长,继而两顿。

  是新的灯语。

  不是来自外界,而是从最远端的观测哨传来。

  程临序瞳孔一缩。

  他知道这个节奏。

  那是顾青梧专属的加密讯号前缀,二十年未启用,仅用于传递制度更迭级别的消息。

  他看向谢梦菜,见她……

  火种未熄。

  网已重生。

  而真正的风暴,尚未到来。

  ——春社将近,衡州中转站的地底陶哨管道,已在悄然铺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