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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谢梦菜没有等战报彻底平息。

  边关的雪还未化尽,她已换下素白医袍,披上半旧的墨色斗篷,踏上了回京的路。

  马车颠簸在残雪覆盖的官道上,车轮碾过冻土,发出沉闷的响声,像极了那夜军帐中火盆里即将熄灭的炭。

  她坐在车内,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蜡丸的残片——焦黑边缘还沾着一点未燃尽的墨迹。

  阿婻死前那一笑,如刀刻进她的骨血。

  而程临序站在风雪中望着她的神情,更让她心口发烫。

  他想拦她。

  可她不能留。

  棋局已破,执子之人却仍藏于暗处。

  谢明远,她的亲父,竟真是北狄“夜莺营”的总使?

  那个从小教她背《女诫》、在她生母死后亲手为她系上孝带的男人,竟亲手将她的名字写进了敌国密约?

  她闭了闭眼,唇角却扬起一丝极冷的弧度。

  那就看看,谁才是真正的死棋。

  三日前,她便已悄然布局。

  柳五郎连夜潜入谢府西院,借着修缮旧厢房的机会,在地砖缝隙下埋入一包“显影灰”。

  此物乃她从边关毒师处得来的秘方,遇火不燃,却能在焚烧纸帛时,将未燃尽的残片上隐藏的字迹重新浮现——哪怕是被火焰**过的灰烬,也能显出真言。

  与此同时,韩统领调来的两名便衣暗探,已扮作香烛铺伙计,日日蹲守谢家祠堂前后门。

  一人负责记下进出之人,另一人则悄悄在焚纸炉边缘撒了一圈极细的感应粉——只要有人深夜焚物,粉迹便会微微变色。

  果然,三日后,韩统领的密报送到了她手中。

  “谢府祠堂深夜起火,守夜家丁称烛火引燃黄纸,实则焚纸炉内有大量牌位残片。灰烬中拾得半片未燃尽木牌,经显影灰处理,浮现一行小字——‘癸未年生,缠丝散三钱,春宴用’。”

  谢梦菜坐在马车中,一字一句读完,忽然低笑出声。

  笑声很轻,却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
  “缠丝散”——当年她母亲在春宴上暴毙的毒药,宫中查无来源,只道是突发急症。

  原来,竟是谢明远亲笔记录,藏于女儿牌位之下?

  他是要借焚烧牌位,一并抹去这桩旧案的痕迹?

  可他忘了,焚烧本身,就是一场暴露。

  她缓缓收起密报,指尖轻轻拂过怀中另一物——一只旧绣囊,边缘磨损,针脚细密,是她幼时母亲亲手所缝。

  囊中本藏的是几味安神香料,如今却被她换成了“识我散”。

  此药无色无味,唯长期接触毒物者吸入后,会诱发轻微咳嗽,三日内不愈。

  寻常大夫根本查不出病因,唯有极少数精通毒理的老医正才能辨出端倪。

  她故意让马车在谢府后巷颠簸,绣囊破裂,粉末悄然洒落于潮湿的青石板上,随风渗入墙缝,无声无息。

  次日清晨,宫门未开,谢府门前却一阵骚动。

  谢明远扶轿而出,面色如常,可刚行十步,忽地猛咳不止,喉间似有异物,连呼吸都变得艰难。

  随行御医查验无果,只道是风寒入肺。

  可太医院孙医正匆匆赶来,只看了一眼,脸色骤变,低声命人取来“清络汤”,并严令不得外传。

  谢梦菜得知时,正坐在驿站窗前,望着远处京城轮廓。

 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半片显影后的牌位残片,指尖冰凉,眼底却燃着火。

  父亲,你焚我名讳,以为能斩断因果。

  可你不知道,灰烬之下,字迹重生;风过之处,毒已入肺。

  你以为我在逃命,其实我在布网。

  而你,早已是网中人。谢梦菜回府那日,天光阴沉,乌云压檐。

  她未入正门,也未换吉服,墨斗篷上还沾着三千里归途的风霜。

  脚步却稳,一步一印,直往祠堂而去。

  谢夫人正带着赵嬷嬷焚香祷告,见她突然现身,惊得手中香炉一晃,火星四溅。

  “你……你还敢回来?”谢夫人声音发颤,眼中惊惧多过怒意。

  赵嬷嬷立刻挡在牌位前,袖中手已摸向香炉旁那把银铲——那是用来掩埋异常灰烬的。

  可谢梦菜只冷冷扫了她一眼,便从怀中取出那半片焦黑木牌。

  显影灰已将字迹彻底唤醒,墨痕如血,刺目惊心。

  “癸未年生,缠丝散三钱,春宴用。”

  她将牌片轻轻搁在供案上,声音不高,却像刀锋划过冰面:“父亲烧我名字,是怕我活着揭你卖女求荣的底,还是怕北狄找你算账?”

  祠堂内死寂。

  谢夫人脸色煞白,赵嬷嬷的手僵在炉边。

  远处廊下,几个婢女吓得缩成一团。

  片刻后,谢明远才缓步而来,官袍未脱,面容沉静如古井。

  他看也不看那牌片,只淡淡道:“逆女勾结边将,私离军营,毁我门风,不配入祠。来人,将她请出府去。”

  “请我出府?”谢梦菜终于笑了,笑意却无半分温度,“那你可知道,北狄国书上写的‘谢氏归周’,指的不是我谢梦菜归顺敌国——而是你谢明远,亲手签下密约,许以三幅兵防图,换一张免死金券?”

  此言一出,连谢明远眼角都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。

  他仍不动声色:“荒谬!你一个庶女,竟敢污蔑当朝二品大员通敌?来人,锁了她,报京畿卫处置!”

  可话音未落,韩统领亲率的四名暗探已悄然封住祠堂前后门户。

  一人手中捧着密封匣子,正是从焚纸炉边采集的灰烬样本。

  谢梦菜不慌不忙,指尖轻点那匣:“父亲若不信,大可开匣验灰。显影灰已备好,半个时辰内,便能让你亲眼看见,你亲笔所写、藏于牌位夹层的密约残文。”

  谢明远终于变了脸色。

  他盯着她,像第一次认识这个曾被他视为棋子的女儿。

 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,没有哀求,只有彻骨的清醒与冷厉的算计。

  夜深,谢府书房烛火未熄。

  谢明远独坐案前,指尖微颤,从暗格取出一封未曾寄出的密信。

  火漆封缄,印纹隐秘。

  他唤来心腹老仆,低声道:“送去城南织坊,交到‘织娘’手中,不得有误。”

  老仆低头领命,身影没入夜色。

  他不知,自他踏入谢府西角门那一刻起,已有两人尾随其后。

  韩统领的人,早已布网多时。

  而此时,谢梦菜正立于将军府东院假山之后。

  月光被云层割碎,洒在她掌心一封刚到手的密信上——落款赫然是“北狄驿”,字迹歪斜如刀刻:“内线‘谢’,许兵图三幅,换免死金券一张。”

  她凝视良久,忽然将信纸凑近灯笼。

  火苗一跃,吞噬纸角。黑灰盘旋而起,如蝶,如魂。

  她望着那灰烬飘散的方向,眸光幽深。

  原来,“灰线”不是人名,是代号。

  而它一旦启动,必有忠良蒙冤,血染朝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