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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夜风如刀,割过宫墙斑驳的砖石。

  冷宫早已荒废多年,藤蔓爬满断壁残垣,连月光都像是被啃噬过一般,碎得不成形状。

  谢梦菜站在枯井前,素白裙裾拂过满地枯叶,手中那只锈迹斑斑的铁盒仿佛有千斤重。

  她没有穿官服,也没有带一兵一卒,只身后立着程临序与柳五郎,三人如影随形,踏进了这座被遗忘的死地。

  井口黑得不见底,像一张沉默了二十年的嘴。

  “井中有音,叩三下应。”她低声念着盒底那行字,指尖微颤。

  银簪轻点井壁——叩、叩、叩。

  三声。

  风停了,连檐角残破的铜铃也不再作响。

  片刻,井底传来三声回应,极轻,却极准,节奏与幼时母亲哄她入睡的儿歌一模一样——哒、哒哒,哒、哒哒。

  谢梦菜瞳孔骤缩,呼吸几乎停滞。

  程临序眼神一凛,抬手打出暗号。

  远处屋顶黑影闪动,禁军弓弩手已悄然埋伏,箭矢上弦,寒光隐现。

  他低声对柳五郎道:“封锁四周,一只飞鸟也不许放走。”

  绳索垂下,谢梦菜第一个抓绳而下。

  井底无水,却有风,阴冷潮湿,带着陈年腐朽的气息。

  程临序紧随其后,火折子一亮,照出一条狭窄密道,石壁上布满青苔,却有人常走的痕迹。

  越往里,空气越沉,仿佛整座冷宫的黑暗都汇聚于此。

  尽头是一间石室。

  门虚掩着,灯油将尽,昏黄的光晕摇曳在墙上,映出一个枯瘦的身影。

  床上坐着一位白发女子,披着褪色的宫绸,面容枯槁,眼窝深陷,可那双眼睛——清亮如寒星,穿透二十年的尘埃,直直落在谢梦菜脸上。

  “梦……菜?”

  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,却让谢梦菜瞬间跪倒在地,膝盖砸在石板上也不觉痛。

  “娘……我来了。”她哽咽出声,泪水滚落,“我找您……找了二十年。”

  女子颤抖着伸出手,指尖冰凉,缓缓抚上她颈间那枚玉佩——青玉雕凤,边缘磨损,是谢家庶女不得佩戴的样式,却是母亲临“终”前偷偷塞给她的唯一信物。

  “你终于……”女子喉头滚动,泪水顺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,“成了那把刀。”

  谢梦菜抬头,泪眼模糊中看见母亲从床板下取出一叠泛黄纸页,层层叠叠,少说有上百张。

  每一张,都写着同一句话,墨色深浅不一,却字字如铁:

  “吾女梦兰,当立为储,天命不可违。”

  她的手猛地一抖。

  梦兰——不是她的名字。是母亲真正的身份。

  “我不是谢家妇。”女子缓缓开口,声音虽弱,却字字如钟,“我是先帝胞妹,昭宁长公主萧梦兰。二十年前,丞相勾结内廷,假传我难产而亡,实则将我囚于此处,只为遮我血脉,废我遗诏。”

  她抬手指向井壁夹层,那里藏着更多纸页,最上面一张墨迹未干,仿佛昨日才写就。

  谢梦菜指尖触到那行字,心口如遭重击。

  ——这遗诏,从未断过。

  而她,从出生起,就是一枚被藏在暗处的棋子,也是……唯一能破局的刀。

  程临序站在她身后,目光沉如寒潭。

  他早知宫中有隐,却未料到真相如此惊心。

  他低声问:“谁在守着这里?”

  话音未落,角落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人。

  是苏嬷嬷,冷宫守妇,常年聋哑,佝偻着背,仿佛一具活尸。

  此刻她却站得笔直,手中提着一盏油灯,眼神清明如镜。

  “老奴奉先帝密令,护长公主二十年。”她声音沙哑,却清晰,“每日磨墨,抄诏,藏于壁中。只等血脉归来,执诏登殿。”

  谢梦菜看着母亲,又看向这默默守护的老人,喉头哽咽。

  她终于明白,为何母亲临终前说“冷宫西角,有井无水”——不是遗言,是密令。

  是留给她的,最后一道生门。

  可就在这时——

  密道口忽有微光晃动。

  一道纤细身影立于石门外,素裙如雪,面容娇弱,正是谢婉儿。

  她手中**抵住苏嬷嬷咽喉,唇角扬起一笑,轻声道:

  “姐姐,你以为赢了?”

  “可你知道……父相为何让你找到她?”

  谢婉儿站在石门边缘,月光斜切进来,照得她半边脸苍白如纸,半边隐在阴影里。

  **抵着苏嬷嬷枯瘦的脖颈,血珠已渗出,在昏黄油灯下泛着暗红光泽。

  “姐姐,你以为赢了?”她声音轻得像梦呓,嘴角却扬起讥诮的弧度,“可你知道……父相为何让你找到她?”

  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床上白发苍苍的女子,冷笑更甚:“这女人二十年不见天日,神志早已不清,写的全是疯话!皇上不会认一个疯子当妹妹!遗诏?呵……不过是痴人说梦!”

  密道内死寂如渊。

  谢梦菜却笑了。

  她缓缓起身,素手轻拂裙摆,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药单,纸角微卷,墨迹清晰。

  她将纸轻轻展开,举至胸前,声音清冷如雪落寒潭:

  “你在谢府每日所饮的‘安神汤’,含‘忘忧散’三钱,佐以‘迷心引’半分,专用于蒙蔽神智、篡改记忆。这方子出自太医院绝密典籍,只有丞相府的暗医才敢开。”

  她目光如刀,直刺谢婉儿瞳孔:“你根本不是谢明远亲女,而是丞相府当年调包送入谢家的替身。真正的谢家三小姐,在出生七日后就被毒杀于产房——而你,是他们养了二十年的傀儡。”

  谢婉儿脸色骤变,瞳孔剧烈收缩。

  “胡说!你血口喷人!”

  “是吗?”谢梦菜步步逼近,“那你敢当着母亲的面,喝一碗不含药的汤吗?若你真是谢家血脉,为何每年冬至都要避开家祠祭祖?为何从不与我同用一口井、同食一锅饭?你怕的不是真相——是你体内那根被‘忘忧散’养大的毒藤,一旦断药,便会疯癫失控。”

  “闭嘴!闭嘴!”谢婉儿尖叫,声音撕裂般刺耳,**猛地一沉,苏嬷嬷颈间血线顿现。

  程临序动了。

  他如黑鹰掠空,一步跨出,掌风如铁,直击谢婉儿执刀手腕——

  “咔!”

  骨裂声清脆响起,**坠地,叮当滚入角落。

  谢婉儿惨叫跪倒,整条手臂软塌垂下,面容扭曲,泪水混着冷汗滑落。

  “你……你们都要毁我!”她嘶吼,“我是谢家女!我是嫡女!我不是假的……不是!”

  韩统领率禁军冲入,铁甲铿锵,瞬间将她制伏,黑布蒙口,拖出密道。

  风,重新流动。

  谢梦菜转身,轻轻扶起母亲。

  二十年的囚禁,让这位曾经尊贵的长公主瘦弱如纸,可她的脊梁,却从未弯过。

  “娘,”她声音哽咽,“我们回家。”

  谢静兰——不,昭宁长公主萧梦兰——缓缓摇头,枯瘦的手指向石室角落。

  那里,悬着一口铜钟,锈迹斑斑,却纹路清晰,钟身上刻着双凤朝阳图,底部铭文隐现:“凰鸣定序,天命归位”。

  “敲它……”她气息微弱,却字字坚定,“这是先帝留下的信号。若我活着现身,钟响三声,便是‘储凰归位’之兆。宫城九门,皆会震动。”

  谢梦菜凝视铜钟,泪光在眼底流转。

  她接过木槌,双手微颤,却稳稳举起。

  第一声——低沉悠远,如雷滚地,震得石室簌簌落灰。

  第二声——穿云裂雾,直冲夜穹,宫墙内外,万籁俱寂。

  第三声——响彻皇城,仿佛天地共鸣,连远处更鼓都为之停歇。

  那一刻,整座京城仿佛被唤醒。

  三日后,金銮殿上,百官列班。

  李长风捧紫檀匣缓步而出,龙纹锦缎铺底,内盛三物:泛黄遗诏残卷、皇室玉牒副本、铜钟铃印信。

  每一件,皆可定乾坤。

  皇帝端坐龙椅,神色凝重,缓缓开口:

  “先帝有女,名梦兰,乃朕胞妹。当年遭奸人构陷,假报薨逝,囚于冷宫二十载。今证据确凿,血脉可鉴。朕心悲恸,特下诏——”

  满殿屏息。

  “封其为‘昭宁长公主’,开府仪同三司,掌抚军司,监国政。赐金印紫绶,出入禁闼如朕亲临。”

  朝堂哗然。

  文官惊疑,武将震动。

  一个被埋葬二十年的女人,竟一朝归来,执掌军政要枢?

  可那三件信物,无一可伪。

  尤其是玉牒之上,先帝亲笔批注:“吾妹梦兰,聪慧果决,若有变,可托国事。”

  无人能驳。

  而殿门之外,一道绯红身影静静伫立。

  谢梦菜身披绯红披风,发绾金凤步摇,未着命妇服,却气势如虹。

  她缓步上前,立于百官之前,目光如刃,扫过每一位曾轻**她、算计她的面孔。

  她未说话。

  只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,外壳染血,似曾被人反复摩挲。

  她将其轻轻置于御案之上,声音清冷如雪:

  “外祖父,您说毒会认爹……可这一次,它要认祖归宗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