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);

  当、当、当……当——当——当——

  宫钟余音未散,夜风已卷着枯叶扑上石阶。谢梦菜的脚步没有停。

  她跟着李长风穿过断壁残垣的西六宫,脚下碎瓦窸窣作响,仿佛踩在百年前的旧梦之上。

  月光被浓云吞尽,唯有手中一盏孤灯,映出前方斑驳的宫墙与倾颓的檐角。

  这里曾是妃嫔争宠的锦绣之地,如今却成了被遗忘的死域,连巡夜的禁军都绕道而行。

  枯井就在眼前。

  井口封着青石,裂痕如蛛网蔓延,上面刻着一道早已褪色的符咒——镇魂印。

  谢梦菜的脚步顿住,指尖抚过那冰凉的石面,仿佛触到了母亲临终前的手。

  井边站着一人。

  玄袍素冠,身形瘦削,披着一件褪了色的亲王斗篷,衣角磨损,像是多年未曾更换。

  他没有回头,只是望着那口枯井,背影孤绝如断刃。

  是皇帝。

  夜风拂动他的衣袂,他缓缓跪了下去,双膝砸在碎石之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  “你来了。”他的声音沙哑,像被砂石磨过,“朕……不是你兄长。”

  谢梦菜站在原地,灯影摇曳,映得她眸色深不见底。

  她没有惊诧,没有质问,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。

  只是将藏在袖中的玉佩攥得更紧——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信物,温润如血,却沉如千钧。

  “你说你是替身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,“凭何证明?”

  皇帝缓缓抬手,从怀中取出一物。

  那是一枚残破的金印,边缘断裂,却仍透出内里鎏金的纹路。

  莲瓣环绕,中央刻着半枚篆字——“萧”。

  谢梦菜瞳孔微缩。

  她取出腰间玉佩,轻轻一旋,背面隐槽弹开,露出另一半金印。

  两块残片遥遥相对,纹路竟严丝合缝,拼成一朵完整的金莲。

  “金莲令……”李长风低语,声音颤抖,“先帝御令,唯有真血脉,方可引动双莲共鸣。”

  皇帝苦笑,抬手割破指尖,鲜血滴落在金印之上。

  刹那间,金光微闪,如同星火跃动。

  谢梦菜沉默片刻,取出一根银针,刺破指尖,血珠坠落玉佩。

  瞬间,玉佩金纹浮现,四个古篆缓缓亮起——“萧氏嫡女”。

  两道血光升腾,在空中交织,竟凝成一朵虚幻的并蒂金莲,悬于枯井之上,莲心相扣,光华流转,仿佛跨越生死的召唤。

  风止,灯稳,天地无声。

  皇帝抬头看她,眼中竟有泪光:“那年冬至,大雪封城。你娘谢静兰,抱着尚在襁褓的你,想逃出相府。可丞相早有防备,截了你们在宫门外。她知道你活不成……便将我——她收养的孤女之子,一个**籍孤儿——抱入宫中,谎称三皇子夭折,以我替你承‘早夭’之命。”

  他声音低下去,像在念一段埋葬了二十年的遗书。

  “她自己,被囚于此井底,每日以血书诏,只求有朝一日,你能归来。而我……登基不是为了权,是她临终托付——‘活下去,护住那个名字。’”

  谢梦菜依旧站着,灯影在她脸上划出明暗交界。

  她看着那朵渐渐消散的并蒂莲,看着这口吞噬母亲二十年光阴的枯井,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尘埃中的男人——本该是她的兄长,却成了她命运的影子。

  良久,她才轻声问:

  “你明知真相,为何不早揭?”他问完那句“你明知真相,为何不早揭?”,风便停了。

  夜像一块浸透寒水的布,裹住整座西六宫。

  枯井之上,那朵由血光凝成的并蒂金莲已悄然消散,只余一缕极淡的金芒,如残香般悬在半空,迟迟不肯坠落。

  皇帝仍跪着,膝下碎石染上暗红——不知是旧血,还是新伤。

  他闭上眼,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:

  “丞相掌兵二十年,羽翼遍布禁军、巡防司、兵部三堂。我若在未稳之时揭破,第一个死的不是他,是你。”

  他顿了顿,喉结滚动,像吞下了一把铁钉。

  “我登基那年才十二岁。先帝暴毙,满朝皆言‘三皇子夭折’,可我知道,夭的是你。我是谢静兰从城南乱葬岗抱回来的孤儿,连姓都没有。她教我说话、走路、行礼,甚至……装病。”他苦笑一声,“你知道宫里为什么常年烧着安神香?因为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体弱多病,才能不被丞相盯上。我吃药,不是为了治病,是为了演命。”

  谢梦菜站在原地,指尖还残留着玉佩的温热。

  她忽然明白了那些年宫中流言——“陛**虚畏寒,三月不临朝”“龙脉有损,恐无子嗣”——原来不是谎言,而是伪装。

  一场持续二十年的假象,只为等一个能撕开黑幕的人归来。

  “所以你放任丞相专权?纵容他架空六部、私调边军?”

  “我不放任,你就活不到今天。”皇帝睁开眼,目光如刀,“谢梦菜,你以为我想当这具傀儡?可只要我动一指,你母后留下的线索就会被毁,你的名字就会被抹去。我只能等,用药压住心火,用病掩住锋芒,用沉默护住你还在世的消息。”

  他将手中那半枚金印递出,动作缓慢而庄重,仿佛交付的是自己的命。

  “这天下,本就是你的。你不该是庶女,不该被谢家欺辱,不该躲在程临序的婚契下求生。你是先帝亲封的昭宁长公主,萧氏唯一嫡女,正统血脉。我不求你赦我,只求……容我守完母后陵前最后一冬。”

  谢梦菜没有立刻接。

  她转身,从李长风手中取过一坛素酒——无香、无色、无毒,是宫人祭祀亡魂时用的净醴。

  她掀开井口青石一道缝隙,将整坛酒缓缓倾入枯井。

  酒液渗入干涸的井底,发出细微的嘶响,仿佛大地在啜饮二十年的冤屈。

  “娘,您听见了吗?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穿透了死寂,“您的女儿回来了,您的儿子也活着。您写的每一笔血诏,我都看了。您说‘宁负天下,不负萧氏正统’,可您忘了——我活着,就是正统。”

  她放下酒坛,终于接过金印。

  没有称臣,没有跪拜,也没有赦免。

  她只是抬头,看着眼前这个替她活了二十年的男人,一字一句道:

  “从今往后,你仍是天子,但国事由我理。你若安分,我保你善终;你若有异心——”

  她指尖轻抚袖中那枚黑色药囊,声音微冷:

  “这宫里的药,就轮到我来配了。”

  话音落,风起。

  李长风抬手一挥,暗处四名影卫现身,无声列于四周。

  韩统领率十骑轻甲已候于宫墙暗角,马蹄裹布,刀不出鞘,却杀气隐现。

  谢梦菜转身离去,步履沉稳,灯影在她身后拉得极长,像一道割裂旧局的刃。

  程临序等在断墙之外。

  玄甲未卸,战袍染尘,腰间长刀垂落,刀柄上缠着她去年寄去边关时绣的一段红绳。

  他没说话,只是伸出手,将她扶上马车。

  车内暖炉微燃,竹帘半垂。

  她递出那枚金印,置于他掌心。

  “明日早朝,你以‘护驾有功’之名,率禁军接管宫门轮值。记住,不要提血脉,只说‘陛下龙体需静养,监国代行巡查’。”

  程临序低头看着那枚残印,指节收紧,声音低沉如铁:“若有人抗命?”

  “那就让他们看看,”她掀开帘角,回望宫灯深处,眸光如雪刃,“是谁,真正握着这江山的命脉。”

  车轮启动,碾过碎瓦残雪。

  远处宫门巍峨,灯火未熄。

  而在这座沉睡的皇城之下,一场无声的更替,已随血光共鸣悄然落子。

  谁也不知道,那一夜枯井边的对话,会如何改写明日的朝堂。

  但所有人都将记住——

  从今往后,宫中药香,换了人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