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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夜雨未歇,天光微明。

  翰林院外的青石阶上还覆着一层薄水,映出灰蒙蒙的天色。

  门扉轻启,蓝袍待诏郑文昭缓步而入,袖中藏着半卷烧焦的纸页——昨夜焚毁的修订稿残角,他本以为无人知晓。

  可今晨踏入修典馆时,却见几位年长编修围坐案前,低声诵念着什么。

  走近一听,竟是那已被删去的“民为邦本”条文,一字不差,连注疏都原样复现。

  “你们……从何处得来?”郑文昭声音发紧。

  老学士抬头,神情恍惚:“不知。昨夜梦中似有白袍人执简相授,醒来便记下了。”

  另一人**太阳穴接话:“我也梦见了……先帝立于殿上,指着‘导’字说:‘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岂可掩之?’”

  郑文昭指尖一颤,茶盏倾翻。

  他知道不对劲。

  这几日馆中气氛诡异,不止一人在誊抄中途停笔喃喃自语,甚至有人伏案大哭,口称“不敢删”。

  更离奇的是,一名向来顺从的新进校书郎,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背出整段被禁条文,声泪俱下,仿佛魂灵附体。

  他不动声色地查了一圈,却发现所有草稿皆已按规销毁,连墨迹都洗尽。

  唯有案头每日必饮的“提神茶”,是城南一个哑婆送来的,说是太医院柳女官托付,助诸公共修盛典。

  他冷笑一声,当夜便将三页最关键的篡改稿投入炉火。

  火焰腾起时,他盯着跳跃的火舌低语:“想借鬼神压我?那就看看,是你们的梦厉害,还是我的火狠。”

  可第二天清晨,修典馆内炸开了锅。

  一个籍籍无名的低阶校书郎跪在堂中,浑身发抖,却字字清晰:“昨夜三更,先帝亲临梦中!执金笔怒斥:‘删此句者,非忠臣也!’我惊醒后,脑中全是原文,一字不忘!”

  他说完,竟当场背诵出那三页已被焚毁的内容,连边角批注都分毫不差。

  满座哗然。

  有人颤声问:“你……真记得?”

  “记得!”校书郎泪流满面,“每一字都像刻进了骨子里!我还听见先帝说——‘碑可毁,言可封,人心不可欺!’”

  消息如风过野草,半个时辰内传遍六部衙门。

  连户部那个一向唯唯诺诺的小吏赵元吉,在抄录各房草稿归来后,也压低嗓音对谢梦菜禀报:“回公主,昨夜我去东阁取稿,听见三个编修在廊下争执。一个说‘莫非真有天谴’,另一个竟道:‘咱们删的是礼法,可烧的是民心啊。’”

  谢梦菜端坐帘后,指尖轻叩檀木扶手,唇角微扬。

  她没说话,只抬手递过一杯新沏的茶。

  茶烟袅袅,浮出两个字:等鱼。

  与此同时,太医院偏室。

  柳云舒正将最后一味药粉收入瓷瓶,指尖沾着淡灰色粉末。

 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雨丝,轻轻叹了口气:“识心灰的量已减至三成,但他们记得的反而越来越多……大概是因为,那些话本就刻在他们心里。”

  真正的经典,从不需要强记。

  真正该怕的,不是被人记住,而是——忘了自己曾信过什么。

  数日后,朝会上。

  郑文昭强作镇定,呈上新版《靖禾礼典·修订草案》,声称“涤荡虚浮,重振纲常”。

  他刻意避谈争议条文,只强调“删繁就简,回归古制”。

  圣旨很快批复:准修。

  百官愕然。

  连程临序在军营听闻此事,也不禁皱眉。

  亲兵问他是否要入宫劝阻,他沉默良久,只道:“她若想放火,必已备好引路的灯。”

  而此刻,昭宁长公主府邸深处。

  谢梦菜正展开一幅舆图,目光落在江南几处书院标记之上。

  她手中握着一封密信,来自裴砚之:

  “火已燃于暗室,只差一点风。

  他们想用礼典锁住天下人口,却不知——

  最锋利的刀,从来不在庙堂,而在民间读书人的笔尖。”

  她缓缓合信,唤来侍从:“备轿,去城南藏书楼。”

  又低声补了一句:“顺便,请沈大人来一趟。”

  风未起,棋已落。

  而那本看似平静的《修订草案》,正静静躺在御案一角,等待下一个翻开它的人。

  夜未深,昭宁长公主府却灯火通明。

  沈知白踏着月色而来,玄袍广袖,眉宇间沉淀着半生宦海的沉静。

  他是当朝少有的清流重臣,执掌国子监多年,门生遍布天下。

  谢梦菜亲自迎至庭前,不言事,只奉茶。

  “公主深夜相召,可是为那本《修订草案》?”他开门见山,目光如炬。

  谢梦菜轻点头,将一卷黄绢推至案上——正是郑文昭呈递御前的“新版礼典”。

  沈知白展开不过三页,眉头便骤然一紧。

  指尖在几处删改之处轻轻划过,唇角浮起一丝冷笑:“好一个‘涤荡虚浮’……实则是削骨换魂。删‘民为邦本’,去‘政在养民’,连‘疏渠导流以治国’都被斥为俚语?这是要断了士人之思,锁住天下之口。”

  他抬眼看向谢梦菜:“他们不是修典,是灭言。”

  谢梦菜垂眸,烛火映得她面容半明半暗:“可圣旨已准,百官无谏。若我强行翻案,反落人口实,说长公主干政擅权。”

  沈知白沉默片刻,忽而一笑:“既如此,何不顺水推舟?”

  “哦?”

  “他说要复古,那就复得彻底些。”他缓缓道,“依汉制旧例,凡重大典籍更易,必设‘遗经考’——召集天下饱学之士,共辨真伪,由公论定其存废。若真信古法,便不该惧怕质疑。”

  谢梦菜眼中微光一闪。

  “让天下读书人自己来争。”沈知白声音低沉却有力,“是非对错,不在一纸诏书,而在万口相传。”

  翌日清晨,宫门开钥,一道谕令如惊雷滚过京华:

  “今修《靖禾礼典》,事关文脉根本。特开‘遗经辩大会’于太学讲坛,凡有志之士皆可赴会论道。登台陈词者,记入仕途资历;胜出者,授翰林待读衔。”

  消息传出,四方震动。

  江南书院连夜集会,北地学舍星夜启程。

  粗布麻衣的寒门子弟、隐居山林的老儒、甚至边陲戍卒中的识字兵丁,纷纷背起行囊,涌入京城。

  他们带的不是金银,是几十年抄录的孤本、祖传的注疏、压箱底的残简。

 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,那些曾默默服从删改的编修们,也开始悄悄翻出私藏的旧稿,对照古籍,逐字校勘。

  风,已经起了。

  程临序在边关大营接到密报时,正擦拭着染血的战刀。

  他看完纸条,只冷冷下令:“调三队医营精锐,扮作游学书生,即刻南下。记住——不准动手,只准开口。”

  大会当日,太学讲坛人山人海。

  青衫学子挤满阶前,连屋檐瓦片上都坐着人。

  郑文昭端坐高台,面色镇定,心中却早已警铃大作。

  他安排门生登台,准备以“俚俗不堪入典”为由,彻底否定“疏渠治国”之说,将其钉死在“野语妄言”的耻辱柱上。

  “诸位!”那门生昂然立于台上,“‘治国如疏渠’,不过贩夫走卒之谈,岂能载于煌煌礼典?所谓古籍佐证,多系后人伪托,不足为凭!”

  话音未落,台下一人缓缓起身。

  是赵元吉。

 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直裰,手捧一本破旧竹简,声音不大,却清晰传遍全场:

  “敢问先生,《管子·度地篇》有云:‘善为国者,必先除水害,而后民事兴焉。’此非疏渠之意?《汉书·沟洫志》载:‘禹抑洪水,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’,此非导流之实?《孟子》曰‘禹八年于外,三过其门而不入’,为何?只为疏川导滞!”

  他一句接一句,引经据典,一口气列出十一部先秦两汉典籍,从《吕览》到《淮南鸿烈》,从《水经》佚文到敦煌残卷,条分缕析,环环相扣。

  最后,他抬头直视郑文昭:“若此皆伪,那请问大人——您删的究竟是俚语,还是民心所向的治世之道?”

  全场死寂。

  随即,掌声如潮水般炸开。

  郑文昭脸色铁青,指尖掐进掌心。

  他想呵斥,却发现四周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——有愤怒,有怀疑,更有觉醒。

  散会当晚,秋风萧瑟。

  谢梦菜独坐书房,烛火摇曳,案头堆满了各派论辩实录。

  她一页页翻过,唇角渐扬。

  这些文字里藏着的不只是学问,更是被压抑太久的思想火种。

  忽然,窗外风起,烛火应声而灭。

  黑暗中,远处传来诵书声。

  起初是一人,接着是十人,百人……层层叠叠,自城南书院方向传来,如同潮水漫过城墙,淹没了寂静的夜。

  “水者,民也;渠者,政也。疏之则通,塞之则溃……”

  一声声,一句句,在风中回荡。

  她静静听着,许久,才重新点燃蜡烛。

  火光跃动,映在纸上,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文字在跳动生长。

  廊下,裴砚之仰望星空,衣袂翻飞,低声喃喃:

  “礼典可改,庙堂可易……但有些东西一旦种进人心,连圣旨也拔不出。”

  就在此时,城南某家布庄内,一名老妇正抖开一匹粗麻布准备裁衣。

  昏灯下,她眯着眼凑近布面,忽然怔住。

  经纬交错之间,竟隐隐浮现出一行极细的小字——

  凸起如痕,若隐若现。

  她颤声念出:

  “治国如疏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