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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北疆的夜风像刀子,刮过营帐边缘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
  空置的灰布帐内,赵嬷嬷蜷在草席上,浑身湿透,冷汗浸透了粗麻衣衫。

  她牙齿打颤,眼白翻动,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呓语,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撕扯着魂魄。

  “……烧了……烧了庶夫人棺材……换嫁妆银……五千两……夫人说,死人用不着体面……”

  守夜兵靠在帐外木桩旁,起初只当是高烧胡话,听得多了,却觉脊背发凉。

  那声音不似伪装,反倒字字带血,渗着阴寒。

  忽然,赵嬷嬷猛地抽搐,指甲狠狠抠进地面,泥土混着血丝从指缝溢出。

  她喉咙里滚出一声凄厉的嚎叫:“梦菜生辰那夜……夫人亲自下的药……‘缠丝散’……掺在桂花糕里……说让她一辈子……缠在命里,翻不了身……”

  话音未落,她猛地从泥地中抠出一枚铜钱——半枚,边缘残缺,但“谢”字清晰可辨,背面刻着细如蚊足的“内三”二字。

  守夜兵瞳孔一缩。

  那是谢府内院管事才有的信物,共十二枚,按序编号,只掌于夫人亲信之手。

  他曾在谢家送礼的队伍里见过一次,当时赵嬷嬷正用它取通关文书。

  他没敢碰,只匆匆报与陈副将。

  陈副将连夜提灯入帐,亲自查验那半枚铜钱,又命人录下赵嬷嬷所有呓语,一字不漏。

  他翻来覆去听着那句“缠丝散”,眉头越锁越紧。

  这毒他听说过——无色无味,初服只觉倦怠,久则气血凝滞,女子不孕,最阴毒的是,发作缓慢,极易被误作体虚。

  而谢梦菜,自幼体弱,常年请医调养……难道……

  他不敢再想,当即封缄录供,命快马加鞭送往前线主帐——将军程临序,必须知道。

  三日后,军医营。

  谢梦菜坐在案前,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半枚铜钱,铜锈斑驳,却压不住她眼底翻涌的寒潮。

  她缓缓打开一只褪色的绣囊,里头躺着半张泛黄的药方残页,墨迹已淡,但“缠丝散”三字仍清晰可辨,下方一行小字:“解法:北地雪莲配赤苓,七日煎服,忌辛辣。”

  这是她生母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。

  当年母亲病逝,府中只说是“心疾”,连棺木都草草烧了。

  她曾偷偷翻过药渣,却查不出端倪。

  如今才知,是“缠丝散”缠了她整整十年,一点一点,将一个温婉女子的性命耗尽。

  而赵嬷嬷在毒引之下失控招供,等于是谢家自己撕开了那层遮羞布——烧棺换银、生辰下毒、克扣嫁妆……桩桩件件,皆是谋财害命。

  她指尖微颤,不是怕,是恨。

  可她没哭。

  她只是将铜钱收进袖中,抬眸看向候在一旁的李绣娘:“李记车行,掌柜姓什么?”

  “回主子,姓周,人称周掌柜,与谢府往来十余年,专接贵眷车马。”

  谢梦菜唇角微勾,冷得像北疆的霜:“他既替谢家跑腿,那就让他……替谢家收一次报应。”

  当夜,一名军中医役悄然出营,前往京南方向。

  三日后,李记车行传出噩耗:周掌柜突发急症,咳血不止,临死前神志恍惚,语无伦次喊着“我错了……我不该送毒点心……夫人说那是孝心……可那是毒啊……”。

  消息传开,市井哗然。

  有人记得,每年谢侍郎府都会在谢梦菜生辰当日,派人送一盒“娘家心意”的点心入将军府,说是慰藉孤女。

  如今想来,哪是什么孝心?

  分明是杀心。

  流言如野火,烧到了礼部耳中。

  御史台当即立案,派员查账。

  谢明远震怒,连夜封锁车行,拘押伙计,欲毁账灭口。

  可他不知道——周掌柜临死前,已将一本暗账藏进女儿嫁妆箱底,上面清清楚楚记着:

  “嘉和十年,三月十七,收谢府银五十两,送‘桂花酥’一盒,内掺‘缠丝散’三钱,目的地:京北将军府西门。”

  往后十年,年年如此。

  北疆军营,暮色沉沉。

  谢梦菜立于帐外,望着远方连绵的雪山,手中握着一封刚到的密报。

  她看完,轻轻折起,放入袖中。

  风卷起她鬓边碎发,她眸光幽深,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。

  李绣娘低声道:“主子,要不要上奏御前?或者……告诉将军?”

  谢梦菜没答。

  她转身走回帐中,取笔研墨,声音轻得像雪落:“去准备纸笔。我要写一封信。”

  李绣娘一怔:“写给谁?”

  谢梦菜提笔,墨锋顿在纸上,未落一字,却已杀机暗涌。

  “给谢夫人。”她淡淡道,“就说……她的人,临死前,有话要交代。”谢梦菜在边关收到密报的那一刻,北风正卷着雪粒砸在帐帘上,发出细碎如骨牌崩裂的声响。

  她站在灯影之下,指尖轻抚过密报边缘那枚暗红指印——是陈副将用血混朱砂盖下的军情特签,代表真伪无误,字字见血。

  她没说话,只是将纸页缓缓摊开,目光扫过那一行行墨迹,像是刀锋划过冰面,冷而利。

  赵嬷嬷毒发时的呓语、周掌柜临死前的哭嚎、药方残页上的“缠丝散”……所有线索,此刻终于咬合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。

  而网心之人,正是那位在京中高坐主母之位、披金戴银的谢夫人。

  可谢梦菜没有动怒,也没有上书御前,更未派人快马传信给程临序。

  她转身,唤来李绣娘,声音平静得反常:“你替赵嬷嬷写封信。”

  “啊?”李绣娘一怔,指尖微颤。

  “就写——”谢梦菜眸光微垂,一字一句,如钉入木,“奴已向程将军全盘托出。夫人害主、焚棺、下毒三罪俱在,若不速断关联,满门难保。”

  李绣娘倒吸一口冷气,笔都拿不稳:“主子,这……这是要逼她自乱阵脚?”

  谢梦菜轻轻点头,唇角扬起一抹极冷的笑:“她若不信,便不会烧;她若烧了,便是认了。”

  她亲自监看李绣娘誊抄,连笔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——赵嬷嬷平日写账用的斜钩捺、末尾习惯性拖长的一划,全都复刻得一模一样。

  最后,她取出一枚旧日从谢府带出的蜡封印模,蘸了暗红封蜡,压上将军府独有的虎符纹样。

  “托西行商队,‘无意’遗落在谢府后巷的泔水桶旁。”她淡淡道,“要让扫洒婆子捡到,层层上报,直至夫人亲启。”

  三日后,京中谢府西院。

  火光冲天。

  谢夫人披发赤足冲进库房,亲手点燃了那本藏在樟木箱底的薄册。

  纸页卷曲焦黑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“三月十七,桂花酥一匣,内药三分”“五月十一,补汤一副,加‘软筋散’半钱”……十年如一日,从未间断。

  “蠢妇!”暗处一道低沉男声突兀响起。

  谢明远缓步而出,玄色官袍在火光中如墨浸染。

  他袖中还握着一封未拆的密信,落款赫然是北狄密使:“谢氏已失控,按原计划,借其手除程,再弃棋。”

  他看着火焰吞噬账册,眼神毫无波澜,只将手中密信缓缓投入火盆。

  火星飞溅,映亮他唇边一丝冷笑:“女儿是棋,夫人也是棋。唯我能执局。”

  而千里之外的边关雪夜,谢梦菜正坐在油灯下,将那半张泛黄的药方残页,轻轻夹入一本新编的册子首页。

  封皮上,墨迹未干:《边军毒案录》。

  窗外,风雪不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