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京城骤然起了怪症。

  先是西市贫巷几个孩童高热不退,昏睡不起,口吐白沫,眼瞳泛青。

  太医院连派三拨医官,脉案写了厚厚一叠,却连病因都定不下。

  有人悄悄说,那孩子抽搐时口中呢喃的,竟是前些日子街头传唱的童谣:“布不断,丝不乱……”话未说完,便被人捂住了嘴。

  流言如野火燎原。

  “是风咒反噬!”茶肆酒楼里,穿灰袍的老者压低声音,“长公主逆天改命,织网控民,如今神明降罚,灾自口出!”

  更有人亲眼看见,深夜有黑衣人将写满符咒的黄纸贴在城南井边,转瞬即燃,腾起一股腥绿烟雾。

  次日,附近三家饮水的人家,孩子全都病倒了。

  谢梦菜得知时,正站在北巷一处塌了半边的屋檐下。

  雨刚停,空气黏腻潮湿,霉味混着腐水气息扑面而来。

  她蹲下身,指尖轻轻拂过墙根一块青灰色斑痕——那不是苔藓,而是某种菌类在湿热中疯长的痕迹,像极了边关军营里曾导致士卒肺溃的“瘴灰”。

  她眸色渐深。

  “查过了。”韩九娘从暗处走出,声音冷硬如铁,“这五户人家的孩子,都吃过‘福满楼’送来的甜酥饼,每日一匣,说是‘安民义施’。”

  谢梦菜站起身,裙裾扫过泥泞地面,未曾皱眉。

  “封锁疫区,所有患儿迁至净室隔离,原居所焚香熏屋,不得外传一人染疾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落在街角几个分发香囊的织坊女子身上,“反而——加急赶制‘安民香囊’,内填艾草、苍术、薄荷,每户两枚,务必今夜前送到。”

  韩九娘一怔:“可若百姓以为这是遮掩病情……”

  “那就让他们信得更深一点。”谢梦菜转身,雨丝落在她肩头,未化开,却似压住了一座山,“恐惧不怕蔓延,怕的是无处可逃。我们要给它一条路——一条看似能活的路。”

  当夜,柳明漪带着验尸结果入宫。

  她披着墨绿斗篷,指尖冻得发白,递上的却是滚烫的证物——一小包从患儿胃中取出的残渣,混合着迷心草粉与陈年樟木灰,比例极轻,初服无感,久吸则蚀神智、乱心脉。

  “这不是毒杀,是慢性惑控。”柳明漪声音清冷,“让人先病,再惧,最后自己把自己当成灾种。”

  烛火摇曳,映得谢梦菜眼底一片幽深。

  她静静听完,未下令缉捕,未召御史台,只提笔写下一道密令,交予内侍送往大理寺。

  赵元吉来得极快,靴上还沾着夜露。

  “你可知现在全城都在传什么?”他低声问,“说你借疫病铲除异己,已秘密处死三名知情掌柜。”

  谢梦菜抬眼,唇角微扬:“那就再添一把火——明日昭告天下:朝廷重金悬赏‘解风毒’奇方,凡献有效药剂者,可入织盟为技士,赐田授禄,子孙免徭。”

  赵元吉瞳孔一缩:“你要引蛇出洞?”

  “蛇早已出洞。”她指尖轻叩案几,“只是它们藏在百姓的恐惧里,穿的是道士袍,念的是救世经。我们不动手,要让他们亲手把毒捧上高台。”

  三日后,献方擂台设于朱雀大街。

  晨光未透,人群已围得水泄不通。

  白幡高悬,写着“救劫丹成,万民得生”。

  一名须发皆白的“南山道人”立于台上,手托赤铜药炉,口中念念有词,称此丹融合北斗七星光华,专破“风谣诅咒”。

  百人围观,香火缭绕。

  就在此时,仪仗开道,青帷步辇缓缓而至。

  谢梦菜一身素银宫装,未戴凤冠,只绾一支玉簪,缓步登台。

  全场死寂。

  她接过那一丸赤红药丹,放在掌心端详片刻,忽然一笑:“诸位可愿与我同试?”

  无人应答。

  她将药丸放入口中,缓缓吞下。

  时间仿佛凝滞。

  风吹动她的衣袂,一息,两息,十息过去,她神色如常,甚至抬手抚了抚额前碎发,轻声道:

  “你们知道吗?这药中最烈的成分,不是朱砂,不是雄黄……而是人心深处,那点自以为无人看破的侥幸。”

  她环视四周,目光如刃:“我吃了,没死。可有些人——今晚会不会睡不着?”

  话音落,风忽止。

  台下人群骚动起来,而远处宫墙上,程临序一袭玄甲静立,望着那抹孤影立于万人之上,指节攥紧又松开。

  只等风起时,谁先跌入泥中。

  那一粒赤红药丹吞下之后,京城仿佛静了一瞬。

  不是风停了,而是人心被悬到了喉头。

  万人屏息,目光如钉,死死咬在谢梦菜脸上,等着她倒下——哪怕只是皱一下眉,这局就将翻盘。

  可她只是轻轻拂了拂袖口的尘,转身时步履未乱,背影挺得像一杆不折的旗。

  直到她的青帷辇消失在朱雀门内,人群才猛地炸开。

  “她……真吃了?”

  “没事儿?那药可是能让人七窍流血的‘蚀神散’变种!”

  窃语如蚁群爬行于街巷之间,而真相,已在暗处悄然发芽。

  三更天,第一声呕吐撕破夜幕。

  南山道人宿于城南清虚观,半夜突感腹中如刀绞,冷汗浸透道袍,呕出黑血数升。

  他惊恐叩钟求救,却发现观中十余名弟子皆已瘫软在地,口吐白沫,瞳孔涣散——正是西市病童的症状,却来得更烈、更快。

  这不是驱邪,是索命。

  赵元吉带大理寺缇骑破门而入时,老道正蜷缩在神龛前,颤抖着撕毁一张黄符:“我……我只是个幌子……有人许我飞升之机,说此丹可镇风咒……”

  “谁给你的药?”赵元吉声音冷得像铁。

  道人摇头,嘴角抽搐:“黑衣人……只留了个布袋,说‘顺风者生,逆风者亡’……”

  话未说完,一口黑血喷出,再无声息。

  但赵元吉已不需要他说更多。

  柳明漪连夜剖检尸体,从道人胃中取出残药化验,指尖一颤:“迷心草粉剂量翻了十倍,混入煅烧过的瘴灰与蟾酥,入口即激毒发。”她抬眸看向赵元吉,“这不是救人之方,是灭口的饵。”

  赵元吉眸光骤寒。

  饵从来不是给人吃的——是给那些藏在暗处、自以为操控全局的人看的。

  谢梦菜早在三日前便命柳明漪调换了药引。

  真正的“驱邪丹”配方早已封存于太医院密档,而擂台上那一炉,是加了料的陷阱。

  她不怕人献假方,只怕没人敢出头。

  如今蛇自己钻进了笼子,还把毒牙亮了出来。

  线索顺着染坊流向礼部。

  一名染坊学徒被捕后供出:每月初七,有辆无记号马车运来一批霉烂布匹,说是“废料炼靛”,实则在湿热窖中培育菌毒,再以香料掩盖气味,混入施舍的甜酥饼油纸中。

  而这批布料的源头,竟直指礼部右侍郎之弟——裴仲衡。

  此人表面清廉守礼,私下却与旧党勾连,借新政推行织坊改革之机,煽动民怨。

  他深知谢梦菜倚重“风谣”为耳目,便反其道而行之,编造童谣、制造疫病,妄图让百姓信奉“长公主触怒天道”,进而逼宫退位。

  双线并进:一以谣言惑众,一以毒症乱心。

  可他忘了,风既能传谣,也能送信。

  程临序在北境接到急报时,正立于烽火台前,望着大漠孤烟。

  他看完密信,未语,只下令:“截查所有南来货船,凡标为‘药材’‘贡缎’者,开箱查验,违者沉江。”

  三日后,士兵从一艘伪装成商船的货舱底夹层中,起获三百斤“晒干迷心草根”——正是西市毒源的原材料。

  军中医官验明后请示焚烧,程临序却道:“不,晒干研磨,掺入艾绒,制成香包,全军配发。”

  将士不解:“这是毒物,如何能用?”

  程临序望向边境牧民聚居的绿洲,唇线绷直:“敌人用它乱人心智,我们便用它警醒神魂。毒从风来,亦可随风反噬。”

  消息传出,牧民争相仿制,家家户户挂起“反谍香包”,孩童佩戴避秽,牛羊圈栏亦熏之驱疫。

  不过月余,北境竟形成一道无形防线,连往年春瘟都减了七成。

  裴砚之登观星台那一夜,仰望紫微垣,见“风星”由浊转清,轻叹一句:

  “风不止于谣,亦行于气;今风气已转,邪不侵正。”

  而此时,京中风雨正急。

  谢梦菜独坐昭宁宫灯下,窗外雷鸣电闪,一道狂风忽掀窗棂,一片湿透的粗布翻飞而入,啪地贴在案上。

  她缓缓拾起。

  布角绣着四个歪斜小字:“导流安民”。

  墨迹晕染,如泪痕未干。

  她凝视良久,指尖轻轻摩挲那枚未销毁的毒丸,残留的苦涩几乎渗入皮肤。

  烛火摇曳,墙上投影拉长,映出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——

  整面墙,密密麻麻全是人名、街巷、童谣传唱路径,红线交织如蛛网,却井然有序。

  每一个节点,都是一个传递者;每一条线,都是一次风的流动。

  这张网,早已不是被动听风。

  是她在等风送来他们的名字。

  她轻启唇,声音落进雨夜里,几不可闻:

  “你们以为我在防风?”

  “不……我在等风,把你们一个个,吹进我的网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