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梦菜抱着那坛“回来了”的梅子酿,一步步踏入织心堂最深处的密室。

  烛火在她身后摇曳,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,贴在斑驳的砖墙上,像一道沉默的守望。

  她将酒坛轻轻置于案上,指尖再度抚过坛身——那一句“回来了”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,可她仍能看见刀锋入陶时的决绝。

  那是程临序的笔迹,是他在千军万马中杀回京师的宣言,是十五年风雨后终于落定的诺言。

  可此刻,她的心却悬着。

  指腹缓缓滑向坛底,触感果然不对劲。

  泥封之下,有一圈极细密的凹痕,纵横交错,如经纬交织,又似山川走势。

  她瞳孔微缩,抬眸看向立于门边的顾青梧:“取‘醒漆水’来。”

  顾青梧不敢怠慢,疾步取来一只青瓷小瓶,倒出几滴无色液体,以软毛刷轻覆坛底泥封。

  药水渗入缝隙的刹那,异变陡生——泥层微微鼓胀,继而剥落些许,一幅微缩图纹赫然浮现!

  山峦起伏,河道蜿蜒,标注清晰:陇西至北境之间,三条早已废弃的古道被勾勒而出。

  其中三处地点,以蝶形印记圈出,蝶翼微张,尾须纤毫毕现,与民织司独有的“火缎银丝”记号分毫不差。

  柳明漪颤巍巍上前,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绢册,手指颤抖地翻开第一页——《边贸驿程图·秘卷》。

  三十年前,朝廷为避权臣耳目,曾借民间织户之手,经由这些隐秘古道,秘密运送祭天礼服原料至边关,谓之“隐线道”。

  后因内奸泄密,整条线路暴露,相关人等尽数被诛,道路也被永封于官档之中。

  她声音低哑,如同自深渊传来:“他们不是在运火缎……是在重启死路。把我们自己埋下的线,变成插向边关的刀。”

  室内一片死寂。

  谢梦菜盯着那幅图,眼底寒光渐起。

  敌国商队近半年频繁采购火缎,表面说是用于婚典贺礼,实则数量惊人,远超民间所需。

  如今看来,那些火缎根本不是为了炫耀富贵,而是作为标记物,悄然激活这条早已沉寂的走私通道!

  一旦恢复运转,假借商旅之名,兵械、毒药、密信皆可暗渡陈仓,直抵大靖腹地。

  更可怕的是——若无人发现这坛中的图样,这条毒脉便会悄然重生,而边军粮草未至,后方已破。

  她转身走到墙边,揭开一幅舆图,手指精准点在三个蝶形标记上:“陇西黑岭口、雁门旧栈、石瓮沟——这三地皆临断崖深谷,易守难攻,若设暗驿,必藏于荒庙或盐井之下。”

  话音未落,门外传来沉稳脚步声。

  崔九章一身粗布短打,脸上抹着风霜痕迹,低头抱拳而入:“长公主。”

  谢梦菜递上那幅显影后的酒坛底图,目光凛冽:“你随程将军戍边十年,识得每一寸烽燧走向。我要你带上这张图,扮作盐贩,沿陇西道潜行查探。若见蝶形标记之地已有烟火痕迹、车辙新印,或有人夜聚不散——立即传讯。”

  崔九章接过图卷,沉重点头。

  她又转身,从柜中取出一只空酒坛——正是与“回来了”同批次封存的那一款。

  坛口尚留淡淡梅子香气,清冽悠长。

  “若你查明某地尚未启用,”她将空坛交到他手中,声音压得极低,“便将其埋于该地水源附近。不必留字,不必设记。程将军认得这个味道。”

  崔九章垂眸看着那坛,忽然单膝跪地,将坛紧紧抱入怀中,仿佛接下的是生死军令。

  “属下,定不负所托。”

  夜半三更,一道黑影翻越城墙,混入西市运盐车队,悄然出城。

  风沙起处,再不见踪迹。

  密室内,烛火将熄。

  谢梦菜独自伫立案前,凝视着残留在坛底的山川图影。

  忽而,她注意到其中一处蝶形标记边缘,丝线描摹略有偏差——那不是绘图之误,而是……某种染色技法留下的细微反光。

  她心头微动,却未多言,只轻轻合上坛盖。

  窗外,雨又下了起来。

  而在织学塾的灯下,顾青梧正整理昨日收缴的一批火缎残片。

  烛光映照间,她无意拂过其中一缕红线,眉心忽然一跳。

  这色泽……怎会如此熟悉?

  像是江南春晨初绽的杜鹃,又似新娘盖头那一抹沉静热烈的红——唯有用“青黛浸法”染就的婚庆特缎,才会有这般层层晕染、久不褪色的肌理。

  她怔住。

  这种技法,全靖禾王朝,只有民织司三位老匠人掌握。

  而它最后一次使用,是在三个月前,为宫中一位贵妃筹备诞辰贺礼。

  而现在,它竟出现在一批来历不明的边贸火缎上?

  三日后,晨光未透。

  织学塾内烛火犹明。

  顾青梧伏案至深夜,指尖翻检着最后一批从边境押运回京的火缎残片。

  这些布料本是查抄自一名“丝绸商人”的货栈,表面无异,却因采购量惊人、流向诡异,被谢梦菜下令逐寸查验。

  她正欲合匣收工,忽觉指腹一滞——一缕红线卡在镊尖,色泽沉艳如血,却不刺目。

  那红层层叠染,似春雾中初绽的杜鹃,又似新娘盖头在风里扬起的一角,温软而炽烈。

  她心头猛地一跳。

  这不是寻常火缎的染法。

  “青黛浸法……”她喃喃出声,指尖轻颤。

  此法为江南织户秘传,讲求以青黛草汁反复浸润丝线,再经七蒸九晒,方能成就这般不褪色、不泛黄的婚庆正红。

  更重要的是,整个靖禾王朝,掌握此技者不过三人,且皆为民织司供奉老匠,非诏不得外用。

  更巧的是——三个月前,贵妃诞辰贺礼所用红缎,正是以此法特制,每匹布角皆绣有隐纹编号,记录在册。

  可眼前这缕丝线,虽技法相同,却无编号,也未登记入库。

  顾青梧呼吸微凝。

  她迅速翻出当日瑞锦坊的原始订单誊抄本,一页页查找,终于在一堆繁杂备注中寻得一行小字:

  买家要求:“依江南旧俗,加三钱青黛固色。”

  她瞳孔骤缩。

  江南何来此俗?

  根本没有!

  那是谢梦菜亲手设下的防伪暗记!

  当年她执掌民织司之初,便担忧宫廷贡品遭仿冒,遂与几位老匠人密议,在特定批次的婚庆红缎中加入非传统的“青黛加量”工序,并将这一细节列为绝密——唯有真正出自民织司的正品,才会留下这种微妙的色差与纤维质感。

  如今,敌国商队不仅复制了火缎形制,竟连这道隐秘工序都一并照搬……

  说明什么?

  说明他们早已渗透进民织司内部,有人泄密,甚至可能直接掌控了某位老匠人的手笔。

  顾青梧冷汗涔涔,不敢迟疑,立刻抱着残片与账册直奔织心堂。

  密室门开时,谢梦菜正在灯下查看崔九章传回的第一封密信——简短二字:“黑岭口,有灶烟。”

  她抬眸见顾青梧神色异常,立即接过火缎残片与订单,目光扫过那一行“江南旧俗”,唇线缓缓绷紧。

  静默良久,她忽然低笑一声,笑声却无半分暖意。

  “好一个‘旧俗’。”她指尖点着那行字,声音轻得像刃划过冰面,“我埋下的饵,他们咬得比狗还快。”

  这不是巧合。

  这是挑衅。

  对方不仅知道“青黛浸法”的存在,还精准复刻了她设下的防伪标记——意味着她的信任圈已被撕开一道裂口,而敌人正借着她的规则,伪造通往边关的通行证。

  她当即命人调取近半年所有流出民织司的红缎记录,同时封锁织坊出入,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触染料库。

  就在此时,边关急报破空而至。

  程临序亲率黑云骑夜袭陇西黑岭口古道据点,斩敌十七,俘获未果。

  敌巢藏于废弃盐井之下,四壁凿空,改建仓廪,内堆大量印着“民织司”官戳的空木箱,箱底残留硝石与麻油气味——分明是用来伪装运输军粮,实则夹带火药与毒粉。

  最令人惊怒的是,那些箱子上的印章,竟能以假乱真,连封泥纹路都与户部备案一致。

  但程临序并未毁去一切。

  他在撤离前,命人撬开井畔新埋的一只酒坛。

  坛中无酒,唯余半湿泥土,却散发着淡淡梅香——清冽、悠长,是他亲手封存过的味道。

  他站在井口,冷眼看火焰吞噬敌营,战甲染血,眉梢覆霜。

  手下校尉低声问为何独留此坛,他只道:

  “他们想用我的粮道养敌,却不知,连泥土都记得谁种过春。”

  说罢,命人将空坛置于路口正中,坛口朝北,一如归家之始。

  七日后,这只酒坛被快马送回京师。

  谢梦菜亲自迎于城门外,接过坛子时,指尖触到内壁一抹突兀的硬物。

  她屏退左右,于密室中倾倒坛身——

  半截焦黑箭矢滑落案上,箭羽残存一丝红绳,打了个结,牢牢缠绕在尾端。

  那红绳……她认得。

  多年前一个雨夜,程临序第一次翻墙入她院中,衣角挂住窗棂竹帘,走时留下一截断绳。

  她原以为早已遗失,没想到他竟一直留着,如今又以这种方式,原物归来。

  可当她凝神细看那结痕,心口忽地一沉。

  不对。

  边军将士系绳,讲究牢固迅捷,常用“战绞”或“死扣”,绝不允许多余花式。

  而这结法……两股交绕,首尾相衔,形如双环紧扣,竟是民间嫁女时才用的——

  同心扣。

  窗外风穿帘幕,檐下铜铃轻响,仿佛应和着她骤然停顿的呼吸。

  她指尖抚过结痕,一遍,又一遍。

  这不是程临序的手法。

  也不是黑云骑任何一人会打的结。

  那他是想告诉她什么?

  风掠过空坛,吹动残烬,灰屑纷飞如蝶。

  就在那一刻,一只白蝶不知从何处飞来,轻轻落在坛口边缘,翅脉舒展,竟隐隐透出血丝般的纹路,与那红绳色泽诡异地相似。

  谢梦菜不动,只静静望着。

  良久,她启唇,声音极轻,却字字如钉:

  “他在告诉我……有人冒充他的部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