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母窑深处,十二只竹箱静列如阵,箱中蚕卵本该在恒温热气中悄然孕育生机。

  可此刻,那股维持了整整四十九天的温润之气,竟在某一瞬断流般骤然冷却。

  灰蒙浮上卵壳,细微的脉动几近停息。

  洞内烛影摇曳,映着谢梦菜苍白的脸。

  她倚在石榻边沿,指尖颤抖地抚过一只竹箱边缘,唇色几乎与茧丝同白。

  她强撑起身,腕间银蚕丝缓缓缠绕,一端系于自己脉门,另一端探入箱底导热槽——这是她最后能用的法子,以体热引丝传温,暂续蚕命。

 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,滴进衣领时已冰凉刺骨。

  “不能再等了。”她低语,声音轻得像风穿隙。

  程临序立于洞口,背对着她,肩背绷成一道铁线。

  他手中捏着一页泛黄纸笺,是她昨夜昏迷前摊开的笔记残页。

  墨迹潦草却清晰:“阳火炭三斤,可续七日。”

  他知道这炭从何来——北境火山灰烬所凝,百里挑一,唯有当年边军押运军需的老路尚存余脉。

  而如今这条路,早已被朝廷明令封锁,视为逆**道。

  但他也明白,若无此炭,云母窑十年心血将毁于一旦,南方织网根基动摇,更不必说那些靠冰绡活命的病弱百姓。

  他提笔蘸墨,信纸铺展,字字如刀刻:

  “旧部程七,速调阳火炭三斤,走雁门西谷暗渠,不得经官驿,不得留印票。事成之后,债清。”

  写罢,封缄入筒,唤来崔九章。

  “你扮作盐商,走潞州转丰原,务必亲手交到他手上。”程临序递出信筒,目光沉如寒潭,“若遇查扣,宁毁人,勿失信。”

  崔九章点头,换袍易容,次日清晨便随一支私盐队北上。

  七日后,衡州府衙急报:有可疑盐贩被捕,搜出一封密信,内容直指边军旧部私运战略物资,已呈送巡按御史。

  消息传回江南,顾青梧手中茶盏一顿,眉心微蹙。

  她知道不对。

  因为那封信……太真了。

  真到不像程临序会写的程度。

  果然,当夜子时,一艘破渔船悄然靠岸,崔九章浑身湿透,自舱底取出一只残破陶哨。

  哨身焦黑,似曾焚毁,实则巧藏玄机——内壁夹层,以微型摩斯纹刻下真正指令,仅凭触觉可辨。

  他在狱中早有准备。

  那一夜,他故意让狱卒听见喃喃呓语:“……炭不能湿……走水道第三岔……”

  敌人果然上钩,押送路线暴露。

  而真正的命令,从未落在纸上。

  赵五郎接到陶哨时正在衡州码头修理一架织弩机。

  他接过哨子,指尖摩挲片刻,忽然冷笑:“好个‘声东击西’。”

  他当即寻来莫十三,在一间废弃染坊密议。

  “不用船,不用马。”赵五郎敲着桌面,“走浮篓计。”

  计划定下:将阳火炭碾为细粉,密封于竹篓夹层,外裹蓝靛叶,伪装成寻常染料货堆。

  由疍民女子驾小舟沿支流缓行,混迹采莲船队之中,每日仅进十里,不争一时之快,只为万无一失。

  第三日清晨,船队启航。

  陆知秋恰逢巡查码头,亲自登船查验。

  他掀开几篓“染料”,捻起叶片细嗅,又伸手探入底层,却只触到干燥植物残渣,毫无异常。

  他皱眉良久,终未阻拦。

  船队缓缓驶离视线。

  十日跋涉,三十六道关卡,无人察觉那不起眼的竹篓中,藏着足以点燃整片南方命脉的火种。

  而就在滇南山道之上,阿婻独立崖边,望着远方江面薄雾。

  她手中捧着一块发光锦,锦面微颤,映出某种奇异节奏的波动。

  她轻轻开口,像是对风说话:“他们快到了。”

  随即转身,走向山脊。

  身后,三十六盏萤石灯静静排列,尚未点燃。

  夜雨如注。

  滇南山道被暴雨撕成一片混沌,泥石流在暗处低吼,仿佛大地正张开巨口,欲将一切吞没。

  赵五郎伏在湿滑的岩壁上,掌心死死抵住一块凸起的青石,身后三十名疍民精锐咬牙拖着密封竹篓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生死线上。

  “停——!”他忽然低喝。

  众人屏息。

  雷光劈裂天幕的一瞬,前方三丈外的山体轰然塌陷,碎石裹着泥浆倾泻而下,砸进深谷,溅起数丈浊浪。

  死里逃生。

  赵五郎喘着粗气抬头,却见原本漆黑的岩壁之上,竟浮现出一行幽绿光影,如同活物般缓缓显现:

  “左三步,避塌方。”

  字迹清瘦利落,带着熟悉的矿物染料特有的冷调光泽——那是谢梦菜独有的隐形书写法,以云母粉混入铁锈水,在特定湿度与雷电交击时才会显形。

  “她……早就来了?”有人颤声问。

  没人回答。

  可每个人心头都翻涌起同一个念头:这整条路,从衡州到滇南,三百六十里险途,早已被一双看不见的手,用智慧与心血织进了大地的脉络之中。

  阿婻立于高崖,手中发光锦剧烈震颤,丝线共振出细微嗡鸣。

  她闭眼轻语:“她们到了。”

  话音未落,她抬手一扬,三十六盏萤石灯骤然自山脊亮起,排列成古老星引织图的轨迹——那是谢梦菜根据北斗九曜推演而出的导航阵法,曾用于边军夜行密道,如今化作民间暗火,为生命引航。

  灯火如链,穿雨破雾。

  当第一只竹篓终于被送入窑洞侧室时,程临序亲手接下。

  他指尖触到炭粉封袋的刹那,忽觉异样——夹层中竟藏有一信。

  无署名,无印记,仅八字墨书,笔锋枯涩却力透纸背:

  “炭可续命,人难久撑。”

  程临序瞳孔骤缩。

  他猛地转身,冲向内洞。

  烛影昏黄中,谢梦菜蜷卧石榻,双腕缠满银蚕丝,丝线末端仍连着导热槽,微弱的暖意正从她血脉中一丝丝抽离。

  七日未曾合眼,她的脸色近乎透明,唇边干裂渗血,唯有指尖还在轻轻摩挲箱沿,像护雏的母鸟,不肯松开最后一点温度。

  紫斑爬满了她手腕内侧,那是体热过度外泄的征兆,再拖一日,经脉必损,轻则瘫痪,重则殒命。

  程临序喉头滚动,眼底血丝密布,第一次,那双杀伐决断、曾斩敌首于万军之中的手,抖得几乎握不住工具。

  他咬牙转身,一声不吭地砸开旧槽,拆竹为管,凿岩引泉,以边关烽燧散热之法重构恒温系统。

  一夜未眠,十次失败,直到黎明前最后一试——

  山泉循环启动,竹管微震,温流回涌。

  那一刻,十二只竹箱中的蚕卵几乎同时泛起微光,灰壳褪去,晶莹剔透的卵壁内,细若游丝的生命律动重新复苏,宛如冰河解冻,春潮初醒。

  三日后清晨,第一只天蚕破卵而出。

  通体透明如冰晶,六足轻点空气,吐出的第一缕丝线竟折射出虹彩七色,映得满窑生辉。

  谢梦菜虚弱一笑,抬手极慢地捻起那根丝,绕指一圈,然后轻轻放入阿婻掌心。

  “这是……‘阳火冰绡’。”她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,“能御寒毒,可织命。”

  阿婻低头凝视手中丝线,眼中泪光闪动。

  当晚,她在祭坛前支起小织机,以指尖为梭,耗尽整夜,织出一幅寸幅小锦。

  图案唯有一人——谢梦菜俯身护箱,发丝凌乱,身形单薄,背后却是熊熊燃烧的火焰,似将整个黑夜点燃。

  她将锦悬于坛上,点燃一盏素灯。

  火光跃动,映照锦面。

  忽然间,那锦上光影流转,竟浮现出四个虚影字,由丝线自身共振而成,宛若天启:

  “她不是神,她是火。”

  寂静蔓延。

  前来观礼的织妇、匠人、疍民、山夷……一个个跪伏在地,却不再叩首祈愿,而是默默取出随身火镰、陶灯、磷石,一一点燃。

  一盏,两盏,十盏……

  火光连成河,蜿蜒照亮整片山谷。

  没有人再问“谁来救我们”。

 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:火种从未来自天上,它一直藏在那些沉默前行的人掌心,藏在每一次舍命相护的抉择里。

  而在云母窑最深处,冬雪初降,万籁俱寂。

  谢梦菜气息微弱,已无法起身。

  她用尽最后力气,在一方银蚕丝帕上写下几行小字,折好,塞进程临序掌心。

  他欲问,她却只是摇头,眸光深远,似有千言万语,终归化作一抹极淡的笑。

  风穿窑隙,烛火轻晃。

  那方丝帕静静躺在将军掌中,未启封,却已沉重如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