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明女律官 第一百一十五章:世间对错

小说:未明女律官 作者:馥芮白 更新时间:2025-12-20 06:53:23 源网站:2k小说网
  江南鲜少有这般重的疫疾,也极少有这般冷的天。

  陆辰川伏在案前,指尖悬于那本卷宗之上,笔却迟迟未落,手指如同冻僵了一般。

  “沈修言。”

  他的视线久久落在了这个名字上,眼底像是蒙上了一层旧影。

  是他。

  怎么会是他?

  那个人,在他的印象里,素来最稳重持正,遵规守矩,怎么会擅权越限,意图通敌?

  他昔年曾在沈家借书,记忆里,那人便是宁肯重抄三遍,也不肯错半个字的人——规矩到叫人犯愁。

  可也正因为如此,他们才成了朋友。

  两人性子不同,一个冷,一个拙,却偏能对上话,偶尔一同翻例卷、对律条,谁说错了,谁就请茶。

  而他,从未错过。

  每每都是沈修言憨笑着将茶递给他,从不计较,也从未有过不服气的时候。

  沈修言反应未必比得上沈家三娘,却胜在谨慎细致,步步踏实,极少出错。

  所以——光是从性情而论,便情理难通。

  陆辰川眼睫轻动,视线重新落回那本卷宗。

  他起初并不觉得此案难断,即便上头下了“三日结案”的死限,他心里分明,思路清晰,原以为——足够了。

  可他错了。

 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沈修言,而是先调库账——查案须循证据在前、言词在后,流程如此,私情不能先。

  可没想到,仓吏本该即时送来,却一推再推,理由冠冕堂皇,说什么“账下抄录未完”“兵库库使不在”“值守调换”——反正就是不给。

  等他亲自去了库房,账本倒是摊开了,却赫然发现:调拨册页断档,缺口正落在出事那日。

  他问,兵曹参军便说稍后补上,而此时,时间已过去了一日。

  他隐隐察觉阻力,速又亲自去追查拨文牒,却处处闭门。

  不到两日,证据四散,证人调岗。

  无奈之下,他连夜赶往狱中欲见沈修言,却被告知“上意有令,沈司佐突患疫症,需隔离静养”,不得探视。

  而这个上级身份,他无权探知。

  他未能见到沈修言,却拿到了那份提前送交、如恩赐一般的口供笔录。

  一眼扫过,他便停了下来。

  上面供认不讳,可他认得出,这不是沈修言的字。

  他绝不会认错,因为,沈修言是他唯一的——朋友。

  他心下一沉,当即要求调阅仓吏笔录,只见上头白纸黑字写着:二十四日辰时,沈司佐曾口头下令,令其开库。

  可他记得清清楚楚,那**首问仓吏,仓吏分明说的是——二十四日,丑时。

  他再度要求兵曹参军将库账交出,等他终于见到了,那被抽换掉的“第十八页”时,却见其上所载出库时辰,也赫然写着:辰时。

  ——有人动了证词。

  明日,便是开堂审理之日,而他——竟无证可用。

  与此同时,知府已催了他一轮又一轮,外头安抚司的人也来过,留下话:“上意急切,今夜必须结案。”

  可这案——他结不得。

  他再次抬眼,看向那份调库账。

  第十八页,纸张略新,裁口不齐,纸面干净得过分,像是某人戴着手套、用尺笔精心伪造。

  他没有迟疑,他没有迟疑,披衣出门,径直赶往知府府邸请见。

  可出门时,又撞见了跪在衙门口的沈家人——夜色沉沉、白雪纷纷,他们仍然跪在那里,绝望得像是早被冻成了一尊尊哀求的冰像。

  这几天他不是没有看见,只是,没时间停下来。

  哪怕一瞬,也没有。

  这里面没有沈三娘——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来得及浮出过,只知道,时间不等人。

  他的唇也被风吹的发紫,太冷了,冷到他快窒息。

  他到知府府邸时,是丑时。

  他原以为知府已经睡下,不料门竟开了。

  知府披衣坐等,茶未冷,一眼望去,像是早就在等他。

  陆辰川还未开口,知府便已经走到他的面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当下疫势紧要,此事若无硬证,即按扰乱军需论处,莫费时。”

  陆辰川垂眸,没有动。

  知府见他不语,又道:“辰川,你是个聪明人,这几日上意如何,你自当懂。”

 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:“违背什么,都莫违背上意。”

  堂屋内火盆烧得正旺,炉心通红,陆辰川站在正中央,身上带着外头的风雪,发梢微湿。

  他启声时嗓音低哑,眼中泛红:“……可若上意要的是错的呢?”

  知府手中茶盏顿了顿,眸光微沉,随即摇头失笑:“你啊。”

  “这世上哪有什么对错?”他端起茶抿了一口:“谁坐得高,谁说了算。你只要记得——别让自己站错了地方。”

  陆辰川没再说话,只静静看了他一眼,那一眼无声,也不凌厉,甚至带着些疲惫的沉静。

  然后他拱手作揖,低头,退身离去。

  知府看着他背影,微微蹙了眉。

  ——这个人太沉了,沉得让人看不透。

  而这样的人,世道未必能将他压垮,可他自己,迟早会沉到无人能救的深渊。

  那是陆辰川第一次,没有从正门走入府衙。

  也许在旁人看来,他是为了少走弯路,而走了一条捷径;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是无法面对,门外候着他的——沈家人。

  他最终写下了:“证据未明,疑罪从轻,缓流徙。”

  他以为,那是一条他能为沈修言争来的生路;却没想到,最终换来的是卷宗被封的消息,以及,沈修言的死讯。

  他就死在了,他为他谋下的那条“生路”上,尸身未归;而沈家,家破人亡。

  都是……因为他。

  他的心便彻底沉到了底,再也没有为谁起过波澜。

  直到今天,沈蕙笙的手指再次落在那“第十八页”上,说:“陆大人……似乎早就知道这一页有问题?”

  他那座自以为牢固的心牢,在那一刻分崩离析,恍惚间,他又看到了五年前的沈家人。

  他动了动唇,几乎要把这些年,那声压在心底的道歉,脱口而出。

  他才知道,他不是从未错过。

  而是——从一开始就错的离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