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皇就坐在那里，目光望着门口那同样的一袭白衣，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。</p>
还记得当年，</p>
他跪伏在先皇的病榻前，</p>
手奉托盘，托举着丹药，一边红着眼眶一边看着先皇主动伸手将丹丸拿起；</p>
“朕得吃，</p>
朕不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太上皇，</p>
咱姬家的中枢皇权已经式微如此了，朕借着镇北侯府的势力夺得了皇位，他李家，怕是再也不为中枢所制了；</p>
所以，姬家的饼，已经不大了，咱自家人，就别再分了。</p>
朕求神问佛，寻仙访药，荒唐皇帝，死于服丹，理所应当；</p>
李家的那位，朕和他有一段香火情，他也走了，你和李家那小子，自幼也是一起长大，朕清楚，你和他关系极好。</p>
但李家小子，当小侯爷时，是小侯爷，当侯爷了，则是侯爷，你要是还是太子，身份，就不对等了，不对等了，那情谊，也就变了味儿了。</p>
朕得赶紧死啊，让你上来；</p>
有时候，朕也会回头想想，想想当年，朕被逼出了皇宫，去靠镇北侯府的势力再夺回皇位，这，到底是对还是错。</p>
豪儿，</p>
你要是没能压制得住镇北侯府，没能把爹这个窟窿给补回去，那爹，就真成我姬家的千古罪人了。</p>
这当上皇帝之后，才发现，眼前所看的风景，味儿，都不同了。</p>
当初和兄弟们杀得那么惨烈，夺嫡得那么厉害，现在再回头看看，要是能退一步海阔天空，朕，兴许真的会选择退一步的，朕相信，你的那些叔叔伯伯，兴许也会这般想。</p>
大燕，</p>
还是太贫瘠了；</p>
内斗来内斗去，就这点家当，争着，有什么意思？</p>
“父皇……”</p>
病榻上的先皇看着姬润豪，脸上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晕，而其脖颈位置，则黑斑密布，极为显眼；</p>
“朕不是个好皇帝，好在，朕有个好儿子，豪儿，等朕下去后，必然是要被列祖列宗责骂的，但朕能忍，朕也会忍；</p>
朕就在下面等着，</p>
等着朕钦定的大燕下一代皇帝，做出他的功绩来；</p>
爹等着，</p>
等着你在下面，为爹在列祖列宗前，挣出个脸面！</p>
爹想让列祖列宗觉得，哪怕爹这辈子，没干什么事儿，尽是荒唐，但只要生了你，选了你，爹这辈子，就是英明的，就是值得，哈哈哈……”</p>
“爹没什么好教你的，从你开王府开始，爹就不理朝政了，只负责享乐，图一个声色犬马，让那些个世家，觉得我姬家，也就这样了，让镇北侯府的那位老兄弟，觉得可靠，觉得踏实；</p>
在王府，在东宫，</p>
其实政务，就都是你在处理。</p>
爹不担心你的本事，但这当爹的，临走前，总得与你说道说道几句，否则，就觉得少了点什么。</p>
第一，</p>
爹这上半生，基本就是在和兄弟们斗来斗去，所以，爹择了你，就认定了你，当然了，就是没爹护着你，你也能将那些个兄弟们都压得翻不起浪花来；</p>
但爹还得叮嘱你，到你老了时，到你觉得自己，也时日无多时，传位的事，安排好，别再弄出爹那时的乱子了。</p>
第二，</p>
蛮子，蛮子，蛮子；</p>
不管什么时候，蛮族，都是悬在我燕人头顶上的一把马刀，别看他们现在像是不成气候了，但你的眼睛，必须时时刻刻地留下一只，就专门盯紧着荒漠。</p>
姬家祖训，</p>
国可以亡，</p>
家可以败，</p>
蛮族，</p>
不得东进！</p>
第三，</p>
孩子，别太累了。”</p>
………</p>
“爹，您这时候怎么能走神呢？”</p>
姬成玦的话语，将燕皇，重新拉回到了现实。</p>
父子之间，</p>
一个没穿龙袍，一个没穿蟒袍，</p>
唯一穿着四爪龙袍的那位太子爷，雄赳赳地来，淡然自若地说，再轻而易举地跪；</p>
做儿子的，今儿个像是喝高了一般，言语举止之间，透着极为清晰的一股子轻浮劲儿。</p>
人还是那么重，却不稳了。</p>
……</p>
“豪儿，朕，要走了，朕不亏了，皇帝，做过，福，享过，荒唐事儿，做过；朕，真的一点都不亏了。</p>
朕是时候走了，</p>
该是时候，给我儿，腾位置了；</p>
该是时候，给大燕，腾位置了；</p>
该是时候，给诸夏，腾位置了。</p>
大燕八百年社稷江山，先人抛头颅洒热血所维系之基业，老燕人代代守护之荣光；</p>
朕，</p>
给你！”</p>
“父皇！”</p>
“我儿莫哭，要笑；</p>
大燕的皇帝，</p>
可以荒唐，可以暴虐，可以肆无忌惮，</p>
却绝不能，</p>
掉一滴眼泪！”</p>
“爹！”</p>
……</p>
“儿子，给爹请安，爹，福康。”</p>
姬成玦单膝跪下，行了个很简单的礼。</p>
坐在上方的燕皇，并未因这种不敬之姿态而生气，反而，嘴角露出了微笑。</p>
未等燕皇开口平身，</p>
姬成玦就已经自己站了起来。</p>
“朕的儿子，终于长大了。”燕皇开口道。</p>
“儿子其实早就长大了。”姬成玦看着燕皇，“是父皇您，一直在压着。”</p>
“那你说，朕，压住了么？”</p>
“您压住了，农耕作物，随四季而生，随四季而长，随四季而收，天时不可人逆，但您，却做到了。”</p>
“是么。”</p>
“可惜，您压得住您的儿子，却压不住，您自己的天命。”</p>
姬成玦嘴角也露出了笑意，</p>
父子俩，</p>
其实都挂着极为相似的笑容。</p>
“儿子感念这老天爷，终于是要将您给收走了，这日子，儿子真的是快过不下去了。”</p>
姬成玦回过头，看向跪伏在后头的太子，</p>
“二哥，也快过不下去了。”</p>
“朕其实早就知道，你们，你们这些朕的儿子，在朕的面前，一遍遍地山呼万岁，但，在心底，却巴不得朕，早早地驾崩。</p>
好给你们，腾位置，是么？”</p>
“爹，您信么，有一段近时间，儿子是真想过，这辈子，就做个荒唐王爷吧，该忘的事儿，就忘了，该了去的事儿，就了了；</p>
一辈子醉生梦死，一辈子欢愉享乐，</p>
不也快哉？</p>
可是，</p>
您不给儿子机会啊。</p>
儿子过得开心，您就不开心，您认为自己，日理万机，为大燕，为国事，耗尽心血，独独听不得，儿子的笑声。”</p>
“成玦，你小瞧朕了。”</p>
“不，儿子没有，打从十岁那年，您将儿子抱在怀里夸赞儿子最像您的第二天，儿子就懂爹你的意思了。”</p>
“你懂了？”</p>
“懂了。”</p>
“很早，就懂了？”</p>
“很早就懂了。”</p>
“所以呢？”</p>
“爹，您想所以什么？</p>
所以，儿子就得对您感恩戴德是么？</p>
所以，儿子就得为您的苦心孤诣，痛哭流涕是么？</p>
所以，儿子就得现在抱着您的腿，对着您哭喊，儿子误解你了，爹，你好伟大，爹你太难了，爹，儿子以后会好好地，继承您的志向。”</p>
姬成玦眨了眨眼，</p>
伸手，</p>
指向燕皇，</p>
“姬润豪……”</p>
当儿子的，</p>
当臣子的，</p>
此时，</p>
直呼君父的名讳。</p>
“你做梦！”</p>
燕皇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，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停地对自己大不敬。</p>
但今日的他，却没有丝毫的怒气。</p>
“你随意，朕今日，不会动怒。”</p>
跪伏在那里的太子闻言，缓缓地抬起头。</p>
他的动作，引起了燕皇的注意；</p>
当太子抬起头看过来时，正好碰上了燕皇转过来的目光；</p>
随后，</p>
太子又将脑袋，埋了回去。</p>
姬成玦伸手，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，就这么地和自己父皇面对面地坐着。</p>
“姬润豪，小爷倒了八辈子的血霉，才投胎做了你的儿子！”</p>
“你年幼时，有乳娘，没有被冻死在道边，没有被拐卖，没有生冻疮，没有落残疾。</p>
就是现在，</p>
如果你不是朕的儿子，</p>
你有什么资格，</p>
出现在这里，</p>
对着朕，</p>
发着你的脾气？”</p>
燕皇嘴角的笑意，更浓了。</p>
“成玦，你逃不脱的，你挣不开的，你就是现在回去，用胰子，将自己洗上个百八十遍，就算是你将自己的皮，给洗下来。</p>
你也依旧改变不了，自己，是姬家皇子的事实，是朕的儿子的事实。</p>
没有朕，</p>
就不会有你。</p>
朕知道，你一直在为你母妃的事，生朕的气……”</p>
燕皇微微侧了侧下颚，</p>
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，</p>
继续道：</p>
“是你母妃，先选择了朕，才有了你，而不是为了你，才选择朕。”</p>
“嘁………”</p>
姬成玦不屑地摇摇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啧啧，爹啊，您这不要脸的劲儿，可真像您儿子啊。”</p>
“呵呵。”</p>
“朕，从未想过你能原谅朕，朕欠无镜的，也欠梁亭的，但朕，从未欠过你们这些个小畜生。”</p>
“我们是小畜生，成呐，那您是什么？”</p>
“朕，早就畜生不如了。”</p>
“嘶……”</p>
姬成玦站起身，似乎是在找寻着四周的物件儿，最后，干脆将自己腰间系着的鼻烟壶扯下来，向着地上砸了下去。</p>
当爹的，</p>
没能在儿子这里得到谅解；</p>
当儿的，</p>
也没能在当爹的这里得到忏悔。</p>
这对父子，</p>
哪怕在这个时候，依旧在怄着气，哪一方，都不愿意服软。</p>
……</p>
外头，</p>
魏忠河和陆冰并排而立。</p>
“我的人，这次要调派不动了。”陆冰开口道，“自六殿下入了我陆府那一刻开始，他们就明白，如果不是六殿下登基，换做其他皇子，他们都将和我陆冰一道，被新君所清除。”</p>
也就是说，</p>
除了陆府外的东宫护军，陆府内的那一支戴着面具的精锐番子，也已经倒戈向了六殿下这边。</p>
这不是他们的错，他们，也没得选。</p>
“密谍司的人，没安排进来。”</p>
“那是你疏忽了。”陆冰说道。</p>
魏忠河没好气地瞪了陆冰一眼，道：“谁能想到，陆大人会选队站呐？”</p>
“彼此，彼此。”</p>
两个大燕最大的特务头子，在此时，在屋外，说着没丝毫营养的屁话。</p>
更无奈的是，</p>
他们俩现在除了说这些屁话，完全没其他事儿可干了。</p>
……</p>
燕皇伸手，指了指身边茶几上放着的三份诏书。</p>
“一份，是废太子；</p>
一份，是立皇六子；</p>
一份，是立皇七子。”</p>
姬成玦的目光，下意识地落到了那张茶几上。</p>
这三份诏书，意味着三种不同的结果。</p>
第一份配第二份，则是皇六子登基；</p>
第一份配第三份，则是皇七子登基；</p>
一份都不拿出来，则是太子登基。</p>
“这是朕亲笔所书，已经加印了。”燕皇看着自己的儿子，“我不认为，到这个时候了，你会与朕说，你不要这个江山了，你不在乎这个天下了，你不屑于那张龙椅了。”</p>
姬成玦摇摇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干嘛不要，本就该是我的。”</p>
“这世上，向来就没有什么本就该的事。”</p>
“要求呢？”姬成玦问道，“把传业喊来，我们父子俩一起做孝子贤孙，给您哭一场，送一场？”</p>
“朕已经安排好了一切，朕只要你眼下答应朕一件事，你就能顺顺当当地，坐到那张龙椅上，去君临大燕。</p>
外头，</p>
魏忠河、陆冰，朕已经吩咐过了，他们对朕的忠诚，可以保证，有他们两个人在，你会很顺当。</p>
太子，</p>
就跪在那儿呢，</p>
废太子的诏书，可以让他自己当着百官的面，来念；</p>
新君登基的诏书，你可以让魏忠河来念，甚至，你可以让赵九郎来给你念；</p>
朕，</p>
可以让你在史书上，清清白白，抓不到任何把柄！</p>
你不是压兄逼父夺的皇位，</p>
你是大燕立贤而择的新君！</p>
你能干干净净，不受任何指摘地，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。</p>
京城内，</p>
那三营总计一万五的镇北军，会忠诚于你，就算有些跳梁小丑会跳出来，也无丝毫影响。</p>
朕，</p>
把这个大燕，把这个朝堂，</p>
不缺丝毫，不遮光亮地，</p>
都交给你。</p>
古往今来，皇权交接，能如朕做得这般平稳妥当者，凤毛麟角。</p>
当皇帝，都想着当到死，谁能心甘情愿地去为子孙安排后事，谁又舍得，放下这至尊之位？</p>
朕，</p>
可以。</p>
另外，</p>
等你登基时，</p>
无镜和梁亭，应该已经到北封郡了，镇北军铁骑，将直捣黄龙，灭掉蛮族王庭。</p>
这份天大的功绩，</p>
是朕，留给你的。</p>
你刚一登基，就能得这一份滔天之功，有这份功业打底，你这皇帝，就能从一开始做得就很舒服。</p>
皇帝，</p>
最重要的是什么？</p>
不是权术，以术治国，实乃末道。</p>
天子，</p>
当以君威凌驾天下，</p>
当以大势顺合天意；</p>
咳咳咳………”</p>
燕皇剧烈地咳嗽起来，</p>
但其眼眸，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姬成玦，</p>
“其余的，朕并不想多说，朕知道，朕的儿子，他懂得该如何去做一个皇帝，朕也相信，他能做得，不比朕差。</p>
楚人的锐气，乾人的胆气，蛮族的精气，</p>
朕，</p>
都帮你打掉了。</p>
现如今，</p>
是，国家疲敝，百姓困窘，</p>
但无碍；</p>
旨意里，已经包含了朕的罪己诏。</p>
是朕，穷兵黩武，导致民不聊生；</p>
是朕，贪图功业，导致征伐不断；</p>
天灾，是上苍，对朕的警告，朕，认了，也受了。</p>
一切的罪与责，</p>
你登基后，</p>
都可以继续往朕的身上去推。</p>
而后，</p>
你可休养生息，你可与民更始，你可收揽燕地晋地之民心，为你新君所用。</p>
该如何蓄养国力，</p>
你其实比朕，更懂。</p>
其余的，</p>
郑凡，</p>
无疆，</p>
这些人，是你该去应对该去调解该去安抚的事儿，朕，不作任何安排。</p>
你已经不是那个看着自己母妃死后，只会蜷缩在墙角里抽泣的孩子了，那样子的孩子，再聪明，也接不了朕的椅子！</p>
朕很欣慰，</p>
你敢走进来，</p>
你敢直面朕，</p>
敢说出，给朕送终的话；</p>
这才是朕的好儿子。</p>
等你坐上那把椅子后，你会感激朕的，是朕，让你早早地习惯了那把椅子。”</p>
姬成玦摇摇头，道：</p>
“爹，儿子不会变得和你一样的，儿子会当一个好父亲。”</p>
“你是皇帝，首先，你得当好一个皇帝。”</p>
姬成玦笑着继续摇头，</p>
“我想先当个好爹，我不想以后传业，像我现在这样子对你一样，父子如同仇寇。”</p>
“传业，病了。”</p>
“我登基后，会马上立他为太子，这是我们父子俩，一起搏出来的位置，他付出了，我给他。”</p>
“不要骗自己，成玦，当你把药送到陆府时，就不要再骗自己了。”</p>
“我没有！”</p>
姬成玦对着燕皇咆哮道，</p>
“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，变得和你这个老东西一样，你以为你自己很伟大么，你以为你为了大燕，为了雄图霸业，一切牺牲就都是光荣的么？</p>
你不是人，你就是个老畜生，你就是个不得好死，活该没有一个安详晚年的独夫！</p>
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，</p>
绝对，</p>
不会！”</p>
燕皇没有争辩，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被踩到了逆鳞后跳起来的样子。</p>
少顷，</p>
姬成玦深吸一口气，</p>
道：</p>
“条件呢，你刚说的，你要我答应你一件事，国事么？”</p>
“国事，那是新君的事，与朕无关。”</p>
姬成玦眯了眯眼，看着燕皇，问道；</p>
“那你要我做什么？”</p>
“朕，要你，在这里，亲手杀了朕。</p>
不是白绫，</p>
不是鸩酒，</p>
也不是让几个太监，给朕拿个枕头捂死；</p>
朕，</p>
要睁着眼睛看着，</p>
看着朕的儿子，朕选出来的新君，将朕，亲手杀死。”</p>
一边跪伏着的太子，露出骇然之色。</p>
姬成玦则感到无比荒谬，</p>
指着燕皇道：</p>
“你疯了？”</p>
“朕，没疯。</p>
朕要的，</p>
就是你以后每晚入睡时，会梦到，是你亲手，杀了你自己的父皇，这个梦魇，会持续到你老，持续到你死的前一天。</p>
对，没错，</p>
朕是死了，</p>
但朕会一直‘活’着，</p>
朕会伴随着你，</p>
朕会缠绕着你，</p>
朕会警醒着你，</p>
让你活在愧疚里，</p>
时时刻刻谨记，丝毫不敢懈怠，</p>
去做一个，</p>
不逊于朕的大燕皇帝！”</p>
</p>123xyq/read/3/3548/ )
还记得当年，</p>
他跪伏在先皇的病榻前，</p>
手奉托盘，托举着丹药，一边红着眼眶一边看着先皇主动伸手将丹丸拿起；</p>
“朕得吃，</p>
朕不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太上皇，</p>
咱姬家的中枢皇权已经式微如此了，朕借着镇北侯府的势力夺得了皇位，他李家，怕是再也不为中枢所制了；</p>
所以，姬家的饼，已经不大了，咱自家人，就别再分了。</p>
朕求神问佛，寻仙访药，荒唐皇帝，死于服丹，理所应当；</p>
李家的那位，朕和他有一段香火情，他也走了，你和李家那小子，自幼也是一起长大，朕清楚，你和他关系极好。</p>
但李家小子，当小侯爷时，是小侯爷，当侯爷了，则是侯爷，你要是还是太子，身份，就不对等了，不对等了，那情谊，也就变了味儿了。</p>
朕得赶紧死啊，让你上来；</p>
有时候，朕也会回头想想，想想当年，朕被逼出了皇宫，去靠镇北侯府的势力再夺回皇位，这，到底是对还是错。</p>
豪儿，</p>
你要是没能压制得住镇北侯府，没能把爹这个窟窿给补回去，那爹，就真成我姬家的千古罪人了。</p>
这当上皇帝之后，才发现，眼前所看的风景，味儿，都不同了。</p>
当初和兄弟们杀得那么惨烈，夺嫡得那么厉害，现在再回头看看，要是能退一步海阔天空，朕，兴许真的会选择退一步的，朕相信，你的那些叔叔伯伯，兴许也会这般想。</p>
大燕，</p>
还是太贫瘠了；</p>
内斗来内斗去，就这点家当，争着，有什么意思？</p>
“父皇……”</p>
病榻上的先皇看着姬润豪，脸上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晕，而其脖颈位置，则黑斑密布，极为显眼；</p>
“朕不是个好皇帝，好在，朕有个好儿子，豪儿，等朕下去后，必然是要被列祖列宗责骂的，但朕能忍，朕也会忍；</p>
朕就在下面等着，</p>
等着朕钦定的大燕下一代皇帝，做出他的功绩来；</p>
爹等着，</p>
等着你在下面，为爹在列祖列宗前，挣出个脸面！</p>
爹想让列祖列宗觉得，哪怕爹这辈子，没干什么事儿，尽是荒唐，但只要生了你，选了你，爹这辈子，就是英明的，就是值得，哈哈哈……”</p>
“爹没什么好教你的，从你开王府开始，爹就不理朝政了，只负责享乐，图一个声色犬马，让那些个世家，觉得我姬家，也就这样了，让镇北侯府的那位老兄弟，觉得可靠，觉得踏实；</p>
在王府，在东宫，</p>
其实政务，就都是你在处理。</p>
爹不担心你的本事，但这当爹的，临走前，总得与你说道说道几句，否则，就觉得少了点什么。</p>
第一，</p>
爹这上半生，基本就是在和兄弟们斗来斗去，所以，爹择了你，就认定了你，当然了，就是没爹护着你，你也能将那些个兄弟们都压得翻不起浪花来；</p>
但爹还得叮嘱你，到你老了时，到你觉得自己，也时日无多时，传位的事，安排好，别再弄出爹那时的乱子了。</p>
第二，</p>
蛮子，蛮子，蛮子；</p>
不管什么时候，蛮族，都是悬在我燕人头顶上的一把马刀，别看他们现在像是不成气候了，但你的眼睛，必须时时刻刻地留下一只，就专门盯紧着荒漠。</p>
姬家祖训，</p>
国可以亡，</p>
家可以败，</p>
蛮族，</p>
不得东进！</p>
第三，</p>
孩子，别太累了。”</p>
………</p>
“爹，您这时候怎么能走神呢？”</p>
姬成玦的话语，将燕皇，重新拉回到了现实。</p>
父子之间，</p>
一个没穿龙袍，一个没穿蟒袍，</p>
唯一穿着四爪龙袍的那位太子爷，雄赳赳地来，淡然自若地说，再轻而易举地跪；</p>
做儿子的，今儿个像是喝高了一般，言语举止之间，透着极为清晰的一股子轻浮劲儿。</p>
人还是那么重，却不稳了。</p>
……</p>
“豪儿，朕，要走了，朕不亏了，皇帝，做过，福，享过，荒唐事儿，做过；朕，真的一点都不亏了。</p>
朕是时候走了，</p>
该是时候，给我儿，腾位置了；</p>
该是时候，给大燕，腾位置了；</p>
该是时候，给诸夏，腾位置了。</p>
大燕八百年社稷江山，先人抛头颅洒热血所维系之基业，老燕人代代守护之荣光；</p>
朕，</p>
给你！”</p>
“父皇！”</p>
“我儿莫哭，要笑；</p>
大燕的皇帝，</p>
可以荒唐，可以暴虐，可以肆无忌惮，</p>
却绝不能，</p>
掉一滴眼泪！”</p>
“爹！”</p>
……</p>
“儿子，给爹请安，爹，福康。”</p>
姬成玦单膝跪下，行了个很简单的礼。</p>
坐在上方的燕皇，并未因这种不敬之姿态而生气，反而，嘴角露出了微笑。</p>
未等燕皇开口平身，</p>
姬成玦就已经自己站了起来。</p>
“朕的儿子，终于长大了。”燕皇开口道。</p>
“儿子其实早就长大了。”姬成玦看着燕皇，“是父皇您，一直在压着。”</p>
“那你说，朕，压住了么？”</p>
“您压住了，农耕作物，随四季而生，随四季而长，随四季而收，天时不可人逆，但您，却做到了。”</p>
“是么。”</p>
“可惜，您压得住您的儿子，却压不住，您自己的天命。”</p>
姬成玦嘴角也露出了笑意，</p>
父子俩，</p>
其实都挂着极为相似的笑容。</p>
“儿子感念这老天爷，终于是要将您给收走了，这日子，儿子真的是快过不下去了。”</p>
姬成玦回过头，看向跪伏在后头的太子，</p>
“二哥，也快过不下去了。”</p>
“朕其实早就知道，你们，你们这些朕的儿子，在朕的面前，一遍遍地山呼万岁，但，在心底，却巴不得朕，早早地驾崩。</p>
好给你们，腾位置，是么？”</p>
“爹，您信么，有一段近时间，儿子是真想过，这辈子，就做个荒唐王爷吧，该忘的事儿，就忘了，该了去的事儿，就了了；</p>
一辈子醉生梦死，一辈子欢愉享乐，</p>
不也快哉？</p>
可是，</p>
您不给儿子机会啊。</p>
儿子过得开心，您就不开心，您认为自己，日理万机，为大燕，为国事，耗尽心血，独独听不得，儿子的笑声。”</p>
“成玦，你小瞧朕了。”</p>
“不，儿子没有，打从十岁那年，您将儿子抱在怀里夸赞儿子最像您的第二天，儿子就懂爹你的意思了。”</p>
“你懂了？”</p>
“懂了。”</p>
“很早，就懂了？”</p>
“很早就懂了。”</p>
“所以呢？”</p>
“爹，您想所以什么？</p>
所以，儿子就得对您感恩戴德是么？</p>
所以，儿子就得为您的苦心孤诣，痛哭流涕是么？</p>
所以，儿子就得现在抱着您的腿，对着您哭喊，儿子误解你了，爹，你好伟大，爹你太难了，爹，儿子以后会好好地，继承您的志向。”</p>
姬成玦眨了眨眼，</p>
伸手，</p>
指向燕皇，</p>
“姬润豪……”</p>
当儿子的，</p>
当臣子的，</p>
此时，</p>
直呼君父的名讳。</p>
“你做梦！”</p>
燕皇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，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停地对自己大不敬。</p>
但今日的他，却没有丝毫的怒气。</p>
“你随意，朕今日，不会动怒。”</p>
跪伏在那里的太子闻言，缓缓地抬起头。</p>
他的动作，引起了燕皇的注意；</p>
当太子抬起头看过来时，正好碰上了燕皇转过来的目光；</p>
随后，</p>
太子又将脑袋，埋了回去。</p>
姬成玦伸手，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，就这么地和自己父皇面对面地坐着。</p>
“姬润豪，小爷倒了八辈子的血霉，才投胎做了你的儿子！”</p>
“你年幼时，有乳娘，没有被冻死在道边，没有被拐卖，没有生冻疮，没有落残疾。</p>
就是现在，</p>
如果你不是朕的儿子，</p>
你有什么资格，</p>
出现在这里，</p>
对着朕，</p>
发着你的脾气？”</p>
燕皇嘴角的笑意，更浓了。</p>
“成玦，你逃不脱的，你挣不开的，你就是现在回去，用胰子，将自己洗上个百八十遍，就算是你将自己的皮，给洗下来。</p>
你也依旧改变不了，自己，是姬家皇子的事实，是朕的儿子的事实。</p>
没有朕，</p>
就不会有你。</p>
朕知道，你一直在为你母妃的事，生朕的气……”</p>
燕皇微微侧了侧下颚，</p>
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，</p>
继续道：</p>
“是你母妃，先选择了朕，才有了你，而不是为了你，才选择朕。”</p>
“嘁………”</p>
姬成玦不屑地摇摇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啧啧，爹啊，您这不要脸的劲儿，可真像您儿子啊。”</p>
“呵呵。”</p>
“朕，从未想过你能原谅朕，朕欠无镜的，也欠梁亭的，但朕，从未欠过你们这些个小畜生。”</p>
“我们是小畜生，成呐，那您是什么？”</p>
“朕，早就畜生不如了。”</p>
“嘶……”</p>
姬成玦站起身，似乎是在找寻着四周的物件儿，最后，干脆将自己腰间系着的鼻烟壶扯下来，向着地上砸了下去。</p>
当爹的，</p>
没能在儿子这里得到谅解；</p>
当儿的，</p>
也没能在当爹的这里得到忏悔。</p>
这对父子，</p>
哪怕在这个时候，依旧在怄着气，哪一方，都不愿意服软。</p>
……</p>
外头，</p>
魏忠河和陆冰并排而立。</p>
“我的人，这次要调派不动了。”陆冰开口道，“自六殿下入了我陆府那一刻开始，他们就明白，如果不是六殿下登基，换做其他皇子，他们都将和我陆冰一道，被新君所清除。”</p>
也就是说，</p>
除了陆府外的东宫护军，陆府内的那一支戴着面具的精锐番子，也已经倒戈向了六殿下这边。</p>
这不是他们的错，他们，也没得选。</p>
“密谍司的人，没安排进来。”</p>
“那是你疏忽了。”陆冰说道。</p>
魏忠河没好气地瞪了陆冰一眼，道：“谁能想到，陆大人会选队站呐？”</p>
“彼此，彼此。”</p>
两个大燕最大的特务头子，在此时，在屋外，说着没丝毫营养的屁话。</p>
更无奈的是，</p>
他们俩现在除了说这些屁话，完全没其他事儿可干了。</p>
……</p>
燕皇伸手，指了指身边茶几上放着的三份诏书。</p>
“一份，是废太子；</p>
一份，是立皇六子；</p>
一份，是立皇七子。”</p>
姬成玦的目光，下意识地落到了那张茶几上。</p>
这三份诏书，意味着三种不同的结果。</p>
第一份配第二份，则是皇六子登基；</p>
第一份配第三份，则是皇七子登基；</p>
一份都不拿出来，则是太子登基。</p>
“这是朕亲笔所书，已经加印了。”燕皇看着自己的儿子，“我不认为，到这个时候了，你会与朕说，你不要这个江山了，你不在乎这个天下了，你不屑于那张龙椅了。”</p>
姬成玦摇摇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干嘛不要，本就该是我的。”</p>
“这世上，向来就没有什么本就该的事。”</p>
“要求呢？”姬成玦问道，“把传业喊来，我们父子俩一起做孝子贤孙，给您哭一场，送一场？”</p>
“朕已经安排好了一切，朕只要你眼下答应朕一件事，你就能顺顺当当地，坐到那张龙椅上，去君临大燕。</p>
外头，</p>
魏忠河、陆冰，朕已经吩咐过了，他们对朕的忠诚，可以保证，有他们两个人在，你会很顺当。</p>
太子，</p>
就跪在那儿呢，</p>
废太子的诏书，可以让他自己当着百官的面，来念；</p>
新君登基的诏书，你可以让魏忠河来念，甚至，你可以让赵九郎来给你念；</p>
朕，</p>
可以让你在史书上，清清白白，抓不到任何把柄！</p>
你不是压兄逼父夺的皇位，</p>
你是大燕立贤而择的新君！</p>
你能干干净净，不受任何指摘地，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。</p>
京城内，</p>
那三营总计一万五的镇北军，会忠诚于你，就算有些跳梁小丑会跳出来，也无丝毫影响。</p>
朕，</p>
把这个大燕，把这个朝堂，</p>
不缺丝毫，不遮光亮地，</p>
都交给你。</p>
古往今来，皇权交接，能如朕做得这般平稳妥当者，凤毛麟角。</p>
当皇帝，都想着当到死，谁能心甘情愿地去为子孙安排后事，谁又舍得，放下这至尊之位？</p>
朕，</p>
可以。</p>
另外，</p>
等你登基时，</p>
无镜和梁亭，应该已经到北封郡了，镇北军铁骑，将直捣黄龙，灭掉蛮族王庭。</p>
这份天大的功绩，</p>
是朕，留给你的。</p>
你刚一登基，就能得这一份滔天之功，有这份功业打底，你这皇帝，就能从一开始做得就很舒服。</p>
皇帝，</p>
最重要的是什么？</p>
不是权术，以术治国，实乃末道。</p>
天子，</p>
当以君威凌驾天下，</p>
当以大势顺合天意；</p>
咳咳咳………”</p>
燕皇剧烈地咳嗽起来，</p>
但其眼眸，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姬成玦，</p>
“其余的，朕并不想多说，朕知道，朕的儿子，他懂得该如何去做一个皇帝，朕也相信，他能做得，不比朕差。</p>
楚人的锐气，乾人的胆气，蛮族的精气，</p>
朕，</p>
都帮你打掉了。</p>
现如今，</p>
是，国家疲敝，百姓困窘，</p>
但无碍；</p>
旨意里，已经包含了朕的罪己诏。</p>
是朕，穷兵黩武，导致民不聊生；</p>
是朕，贪图功业，导致征伐不断；</p>
天灾，是上苍，对朕的警告，朕，认了，也受了。</p>
一切的罪与责，</p>
你登基后，</p>
都可以继续往朕的身上去推。</p>
而后，</p>
你可休养生息，你可与民更始，你可收揽燕地晋地之民心，为你新君所用。</p>
该如何蓄养国力，</p>
你其实比朕，更懂。</p>
其余的，</p>
郑凡，</p>
无疆，</p>
这些人，是你该去应对该去调解该去安抚的事儿，朕，不作任何安排。</p>
你已经不是那个看着自己母妃死后，只会蜷缩在墙角里抽泣的孩子了，那样子的孩子，再聪明，也接不了朕的椅子！</p>
朕很欣慰，</p>
你敢走进来，</p>
你敢直面朕，</p>
敢说出，给朕送终的话；</p>
这才是朕的好儿子。</p>
等你坐上那把椅子后，你会感激朕的，是朕，让你早早地习惯了那把椅子。”</p>
姬成玦摇摇头，道：</p>
“爹，儿子不会变得和你一样的，儿子会当一个好父亲。”</p>
“你是皇帝，首先，你得当好一个皇帝。”</p>
姬成玦笑着继续摇头，</p>
“我想先当个好爹，我不想以后传业，像我现在这样子对你一样，父子如同仇寇。”</p>
“传业，病了。”</p>
“我登基后，会马上立他为太子，这是我们父子俩，一起搏出来的位置，他付出了，我给他。”</p>
“不要骗自己，成玦，当你把药送到陆府时，就不要再骗自己了。”</p>
“我没有！”</p>
姬成玦对着燕皇咆哮道，</p>
“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，变得和你这个老东西一样，你以为你自己很伟大么，你以为你为了大燕，为了雄图霸业，一切牺牲就都是光荣的么？</p>
你不是人，你就是个老畜生，你就是个不得好死，活该没有一个安详晚年的独夫！</p>
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，</p>
绝对，</p>
不会！”</p>
燕皇没有争辩，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被踩到了逆鳞后跳起来的样子。</p>
少顷，</p>
姬成玦深吸一口气，</p>
道：</p>
“条件呢，你刚说的，你要我答应你一件事，国事么？”</p>
“国事，那是新君的事，与朕无关。”</p>
姬成玦眯了眯眼，看着燕皇，问道；</p>
“那你要我做什么？”</p>
“朕，要你，在这里，亲手杀了朕。</p>
不是白绫，</p>
不是鸩酒，</p>
也不是让几个太监，给朕拿个枕头捂死；</p>
朕，</p>
要睁着眼睛看着，</p>
看着朕的儿子，朕选出来的新君，将朕，亲手杀死。”</p>
一边跪伏着的太子，露出骇然之色。</p>
姬成玦则感到无比荒谬，</p>
指着燕皇道：</p>
“你疯了？”</p>
“朕，没疯。</p>
朕要的，</p>
就是你以后每晚入睡时，会梦到，是你亲手，杀了你自己的父皇，这个梦魇，会持续到你老，持续到你死的前一天。</p>
对，没错，</p>
朕是死了，</p>
但朕会一直‘活’着，</p>
朕会伴随着你，</p>
朕会缠绕着你，</p>
朕会警醒着你，</p>
让你活在愧疚里，</p>
时时刻刻谨记，丝毫不敢懈怠，</p>
去做一个，</p>
不逊于朕的大燕皇帝！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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