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安侯嗫嚅了几下嘴唇，最终，没敢出声呵斥；</p>
甚至，</p>
连回去后，是否要将这一幕禀报上去，都有些犹豫。</p>
按理说，</p>
他是代天子而来，</p>
你本该跪伏在地，</p>
让我来为你戴上朝冠，这才能完礼；</p>
你自己将朝冠从我手中拿去，</p>
你自己戴上了，</p>
这是什么意思？</p>
若是故意往大了说，那就是居功自傲，蔑视天子！</p>
对我无礼没关系，</p>
大半辈子谨小慎微过来的乐安侯心里很有数，可你这是对天子无礼？</p>
但，</p>
但，</p>
但，</p>
乐安侯不敢开口询问一个字，这里，被数万大军所环绕；</p>
这里，自今日起，将成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封疆之地；</p>
最重要的是，</p>
他几乎可以笃定，</p>
他若是真的心有怨念，将这件事告知给自己的皇兄，接下来，绝不是皇兄下旨斥责降罪于这位平西侯爷，不出意外的话，板子，会落到自己身上。</p>
身为宗室，处心积虑，离间天子与重臣。</p>
乐安侯深吸一口气，又缓缓地吐了出来，眼角余光瞅了一眼黄公公，却发现黄公公已经跪伏了下来。</p>
“………”乐安侯。</p>
“奴才为平西侯爷贺，平西侯爷公侯万代，公侯万代！”</p>
八百年来，大燕异姓以侯爵为顶，也就出了两个异类，一位是镇北王，一位是靖南王；</p>
所以，国情不同，搁在其他国度，大燕的军功侯含金量，真的不差那些国公，至少，不逊楚国的柱国。</p>
因为，平西侯爷是要封疆的，是要开府建牙的，这规矩，这规划，是照着百年前的镇北侯府来的！</p>
乐安侯也跪了下来，</p>
然后又觉得不对，</p>
自己也是侯爷啊，</p>
自己还是宗室，</p>
自己不拿捏清高，对他客气一些也就够了，为何还要跪？</p>
这他娘的成何体统，成何体统？</p>
还是那句话，</p>
丢自己的脸，无所谓了，但要是丢了皇兄的脸，回去后，又要吃挂落了。</p>
乐安侯可是清楚，这一行人里头，必然是有密谍司的眼线的，先前平西侯自己站起来自己戴朝冠的一幕，自己不禀报，皇兄也会知道，自己跪下来的一幕，皇兄必然也会知道。</p>
前者应该无碍，</p>
后者，大概会连带着前者的罪责一起罚。</p>
乐安侯马上又爬起来。</p>
却在这时，</p>
郑侯爷抽出乌崖，</p>
将刀口向前。</p>
一时间，</p>
全场士卒成片成片如同人浪打过去一般统统跪伏下来，</p>
齐呼：</p>
“参见平西侯爷！”</p>
“参见平西侯爷！”</p>
“参见平西侯爷！”</p>
一阵阵呐喊，一开始，磅礴中带着杂乱，但慢慢地，却逐渐汇聚成一个音律。</p>
一时间，</p>
气势冲破云霄！</p>
刚刚爬起来的乐安侯，膝盖一软，又跌倒在了台面上。</p>
天见犹怜，这位自成年后就在皇兄威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日子的闲散宗室，哪里见过这种场面？</p>
要知道这下方呼喊的，</p>
可不是数万张嘴，</p>
最可怕的，</p>
是这数万将士，</p>
是刚刚从伐楚战场上下来身上还浸润着杀气的虎贲！</p>
上过战场的老卒，一旦成群结队，</p>
他们的气场，他们的气势，真的不是用言语能够简单形容的。</p>
“吼！”</p>
郑凡的貔貅伐楚一声低吼，奔跑向台子。</p>
郑凡持刀，跳下台子，落到貔貅背上，貔貅奔腾而起，郑侯爷伸手，抓来一把黑龙军旗，于千军之中穿梭。</p>
这一幕，</p>
将全场的氛围推向了顶峰！</p>
士卒们近乎咆哮，近乎流泪，</p>
近乎疯狂地在呐喊，在用兵器敲击着自己的甲胄，像是完全疯魔了一般。</p>
是的，</p>
疯了，</p>
真的疯了！</p>
受这氛围感染的不仅仅是这些士卒们，还有李富胜在内的这些总兵将领们。</p>
他们也都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甲胄，不停地大声咆哮。</p>
台子上，</p>
乐安侯被这场面给吓到了，近乎慌不择言道：</p>
“这……这是要营啸了么……”</p>
黄公公有些无奈地扭头看了一眼乐安侯，伸手，握住了乐安侯的手。</p>
说心里话，黄公公不清楚这位乐安侯爷到底是真的这般不济事还是装出来的，毕竟，陛下的其他几个兄弟，都天不假年，陛下登基后没多久就染病去世了。</p>
“侯爷，安心，安心，奴才在这儿呢。”</p>
黄公公的安慰给了乐安侯巨大的支撑，当即伸手反抓住了黄公公的手，不住点头。</p>
……</p>
“这是，怎么了？”</p>
站在剑圣身边的陈大侠情不自禁地问道。</p>
这种近乎毫无秩序地场面，是那个男人影响出来的，确切地说，是那个男人故意营造出来的。</p>
陈大侠以前接触过乾军，乾军在他眼里，就两个字——散漫。</p>
哪怕经历了四年前燕军攻乾的战事后，乾国朝廷重新整肃了三边，但和燕军，和陈大侠一直看得很近看得很真切的雪海军比起来，依旧是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。</p>
以军纪，</p>
以整肃，</p>
以令行禁止而着称的燕军，在此时，竟然呈现出了比山中土匪更为夸张的姿态。</p>
剑圣开口道：</p>
“黔首出身，民夫入伍，积累军功，一步步爬起，尚帝姬，封官、封伯，再封侯。”</p>
剑圣看了看陈大侠，</p>
道：</p>
“这个世上，最让人迷醉疯狂的，不是神话，而是在神话里，看见了和自己相同的影子。”</p>
所以，大皇子封安东侯，没有让人觉得这般兴奋。</p>
一是因为大皇子的军功，有些牵强；</p>
二则是因为他是宗室，是皇子。</p>
其实，后者的原因，还要更大一些，至少，相对于眼前的这个场面而言是这样。</p>
皇子，注定和普通人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，命，不一样。</p>
但郑凡，当初的郑伯爷现在的郑侯爷，</p>
却是以黔首之身走出来的军功侯。</p>
这是一个真正的美梦，而梦的起点，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自家茅舍的门。</p>
“他的崛起，让这些士卒们，看见了希望，看见了梦可以实现的可能。”剑圣笑了笑，道，“只要燕军上下，依旧对军功，依旧对这场梦，还有着执着，燕国人的马蹄，就不可能真的停歇下来。</p>
更何况，</p>
有这位郑侯爷的例子在前，</p>
他的事迹，会让燕人稚童在很小时就将其作为榜样；</p>
会让燕地年轻人，将马上封侯再度奉为真理，会让燕军士卒在接下来的每一次冲锋中，都视死如归。”</p>
剑圣抱着龙渊，</p>
顿了顿，</p>
继续道：</p>
“自今日起，他的声望，至少在民间，要比靖南王更高了，一是因为田无镜早年自灭满门的事儿，恶了其民间观感，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，田无镜，出身田家，是大燕原本最大的门阀之一。”</p>
起点不同，</p>
会让人觉得，</p>
你的梦，</p>
我不配做。</p>
陈大侠若有所思，看着剑圣，道：</p>
“所以，您也是一样的么？”</p>
“什么？”剑圣有些诧异。</p>
“四大剑客中，另外三位都是有背景的，只有您不是。”</p>
“我姓虞。”</p>
他虞化平，是皇族！</p>
随即，</p>
剑圣又笑道：</p>
“虽然这皇族身份，连饭都吃不饱。”</p>
陈大侠笑道：“其实，姚师曾问过我，愿不愿意去跟百里剑讨教。”</p>
剑圣闻言，道；“李良申领镇北军，他不会多看你这个乾人一眼；楚国的那位，他只会帮你看剑，改一改纹路，却不会和你动手切磋；</p>
百里剑，</p>
以姚子詹在乾国的人脉，百里家，会给面子的。”</p>
“但我不愿意。”</p>
“为何？”剑圣又笑了，“这就和前几日路上姓郑的一样，我知道你要回答什么。”</p>
陈大侠有些憨厚地摸了摸剑。</p>
剑圣则道：“但我和姓郑的不同的是，他喜欢不解风情的提前说出来，而我，更喜欢听你自己说出来。”</p>
陈大侠点点头，回答道：</p>
“因为，我出身，也很卑微。”</p>
“卑微？”</p>
“是的，很长时间以来，我不觉得自己卑微，一直到我从姚师那里学到卑微这个词后，我才知道，我也曾卑微过。</p>
所以，</p>
四大剑客里，</p>
您一直是我的榜样，因为我觉得，您和我，有很多相似的地方。”</p>
剑圣闭上眼，</p>
享受着这句话。</p>
陈大侠继续道：“所以，我觉得，世间剑客，大多是以您为榜样的，都会选择走一条像您一样的路。</p>
就像，</p>
此时的郑……郑侯一样。”</p>
剑圣缓缓地睁开眼，</p>
点点头，</p>
道；</p>
“毕竟这世上，最多的还是，</p>
凡人。”</p>
……</p>
“如何。”</p>
城墙上，靖南王开口问道。</p>
在其身边，站着的还是陆冰。</p>
陆冰点点头，道：“或许，我现在有些明白了，为何陛下，要一力提拔郑伯爷，不，现在是平西侯爷了。</p>
不仅仅是因为平西侯爷军功卓着，也不仅仅是因为有王爷您的看重，</p>
陛下做任何的事，都会有陛下自己的考量；</p>
或许，</p>
我只能看到眼前，但陛下的目光，每每都可以无比长远。</p>
陛下，</p>
这是在埋下一条根，</p>
镇北侯府的建立，已逾百年；</p>
大燕子民，渴望如同初代镇北侯爷那般，以奇功而登天子门，也过了百年。</p>
时间久了，</p>
太久了，</p>
是时候，</p>
换一个新鲜的了。”</p>
靖南王没说话。</p>
陆冰则继续道：“但今日之盛况，确实让我觉得，不虚此行，我觉得，有平西侯爷坐镇晋东，可保晋东二十年内平安。”</p>
“做好你自己的事。”靖南王提醒道。</p>
“是，我知道。”</p>
“二十年这种话，不要轻易说出来，因为二十年太长，十年前的大燕是什么样，现在的大燕，又是怎么样？”</p>
“王爷教训的是。”</p>
“你说，陛下，还有一年么？”</p>
陆冰沉默了，按理说，这种问题，身为臣子的，本就不该问，他呢，本就更不应该答。</p>
但靖南王不该问的，却问了；</p>
而即使他不答，其实也是一种答。</p>
最终，</p>
犹豫之下，</p>
陆冰开口道：</p>
“陛下的意思是，国本的事，需要定下来。”</p>
“所以无趣。”靖南王道。</p>
陆冰开始躬身，这是准备退下了。</p>
但在其退下前，</p>
靖南王却扭过头，看向了他。</p>
陆冰身子僵住，只能再度抬起头，看着面前这位表情平静，却早已满头白发的大燕王爷。</p>
“本以为我们仨中，</p>
他应该是最狠的一个，</p>
但到头来，</p>
临老，</p>
他又不舍得了么？”</p>
陆冰额头上开始出汗，</p>
勉强道：</p>
“陛下所虑，是我大燕百年大计！”</p>
“他老了。”</p>
陆冰不敢再接话了。</p>
“他不是喜欢看着儿子们斗，不是不舍得放下那龙椅带来的权柄；</p>
你说，</p>
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这种恻隐之心的？</p>
在老三死的那晚，</p>
死在他怀里的那晚么？”</p>
“王爷，您……”</p>
“他把后园的门一关，真正地关上一个月，再开门时，国本，不就自己定好了么，哪里来得那般麻烦。”</p>
靖南王终于将自己的目光，从陆冰身上收回；</p>
继续道：</p>
“让他等着，本王会去燕京，但不会赶着去，他要是等不到，就是他的事了。”</p>
陆冰张了张嘴，</p>
又咬了咬牙，</p>
最后，</p>
还是道：</p>
“王爷，您这让我，如何向陛下交代啊？”</p>
“那你得先问问他，怎么向李梁亭交代。”</p>
……</p>
喧闹无比的受封仪式之后，必然是酒肉欢庆。</p>
但底层士卒们不敢上去围住郑侯爷，而李富胜罗陵等总兵将领们，这会儿也没去围住他喝酒，因为他们清楚，仪式，是结束了，但对于郑凡而言，他的步骤还没走完。</p>
因为他还得去见一个人，</p>
而这个人，</p>
今日并未站在台子上。</p>
郑侯爷也清楚自己现在要去做什么，他先回到自己的营地。</p>
看见陈大侠按照他的吩咐背着一个木盒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。</p>
郑侯爷犹豫了一下，</p>
看向剑圣，</p>
道：</p>
“您能否受累？”</p>
一边靠着木柱子上像是在打盹儿的剑圣，睁开眼，</p>
问道：</p>
“你说什么？”</p>
“额，能不能……”</p>
“不能。”</p>
郑凡点点头，伸手，从陈大侠背上将那冒着白气的木盒子接过来，自己抱着，策动貔貅向城门而去。</p>
陈大侠有些疑惑地看向剑圣，</p>
道：</p>
“怎么了？”</p>
剑圣没好气地道：</p>
“我才不去伺候他田无镜呢。”</p>
陈大侠又疑惑道：“那为什么不让我去？”</p>
剑圣“呵呵”了两声，</p>
道：</p>
“因为他担心你会一剑刺向田无镜！”</p>
陈大侠是乾人，</p>
陈大侠和姚子詹的关系很好，</p>
姚子詹是前乾国三边都督，</p>
而田无镜，则是大燕军神。</p>
他活着，大燕的铁蹄，再度南下攻乾，是必然的事。</p>
是的，</p>
陈大侠现在是在燕军之中，奉新城内外，更是有无数燕军虎贲存在，但依照陈大侠的性格，有些事，他是不会在乎的。</p>
如果是以前的田无镜，</p>
那没问题，</p>
问题是现在的老田，身负重伤。</p>
听了剑圣的话，</p>
陈大侠忽然明悟地一拍手，</p>
喊道；</p>
“对啊！”</p>
可惜，</p>
没机会了。</p>
剑圣无奈地摇摇头，</p>
提醒道：</p>
“你以后，别再说像我了。”</p>
“您是不在意这些虚名了？”陈大侠问道。</p>
剑圣摇摇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不，只是嫌丢人。”</p>
………</p>
郑凡抱着木盒子，进了城，上了台阶，来到城楼。</p>
原本站在城垛子边的田无镜转过身，看着走来的郑凡。</p>
待得郑凡走近，</p>
田无镜开口道：</p>
“孟浪了。”</p>
孟浪，指的是自己拿过朝冠，自己给自己戴上。</p>
郑凡开口道；“我自己打下来的军功，当然得我自己戴。”</p>
田无镜摇摇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这样，不好。”</p>
“还不是跟您学的。”</p>
“跟我学，能有好下场？”</p>
“学一半就好。”郑侯爷笑道，“能把他们吓死。”</p>
田无镜叹了口气，</p>
披着斗篷的他，缓步走到城楼门槛边，坐了下来。</p>
郑凡第一次见靖南王时，靖南王就是坐在灵堂门槛上的。</p>
那一日，</p>
靖南王英武，霸气，锋锐。</p>
今日，</p>
人还是那个人，</p>
但感觉上，</p>
似乎完全不同了。</p>
郑凡在旁边门槛上坐下来，</p>
将木盒子打开，里面还有棉布包裹，再打开，是蒸好的馒头，还冒着热气。</p>
“上次您不是说想我雪海关里带馅儿的馒头了么，我这次特意给您带了，来，趁热吃。</p>
这馒头蒸好后，可以存放挺久，热一次后就能吃，热两三次的话，味儿就淡了。”</p>
“你是来封侯的。”田无镜说道。</p>
“送馒头是主要的，封侯是顺带。”</p>
郑凡递给田无镜一个馒头，</p>
自己也拿了一个。</p>
二人同时，咬了一口各自手中的馒头。</p>
郑凡一边咀嚼着一边看向田无镜，</p>
见田无镜目露思索之色，</p>
当即问道：</p>
“您怎么了？”</p>
田无镜将手中咬了一口的馒头往前放了放，道：</p>
“豆沙馅儿的。”</p>
“我这个是萝卜丝馅儿的，来。”</p>
郑凡将自己咬过一口的馒头递给了田无镜，又将田无镜手中的那个豆沙馅儿的接过来。</p>
二人继续吃着。</p>
吃到一半，</p>
田无镜看向郑凡，</p>
道：</p>
“记得，你以前说过你也不喜欢吃豆沙馅的，嫌腻。”</p>
郑侯爷又咬了一大口，</p>
一边嚼着一边道：</p>
“眼瞅着快缺粮了，得节约粮食。”</p>
“真的？”</p>
“装的。”</p>
田无镜不再说话，继续慢慢地吃着。</p>
待得其吃下去一个后，</p>
郑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，递过去，</p>
道：</p>
“再来一个？”</p>
田无镜摇摇头。</p>
“来嘛，再吃一个。”</p>
“山珍海味也就罢了，你逼着一个王爷吃馒头？”</p>
“这馒头，是我亲自蒸出来的。”</p>
田无镜闻言，</p>
伸手接过了馒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堂堂侯爷，居然亲自下厨蒸馒头去了。”</p>
“不，我不蒸馒头。”</p>
郑侯爷摇摇头，</p>
眼睛忽然有些泛红，用力睁了好几下，</p>
抿了抿嘴唇，</p>
微微低着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封侯了。”</p>
“嗯。”</p>
郑侯爷深吸一口气，</p>
笑道；</p>
“哥，我争气的吧？”</p>
</p>123xyq/read/3/3548/ )
甚至，</p>
连回去后，是否要将这一幕禀报上去，都有些犹豫。</p>
按理说，</p>
他是代天子而来，</p>
你本该跪伏在地，</p>
让我来为你戴上朝冠，这才能完礼；</p>
你自己将朝冠从我手中拿去，</p>
你自己戴上了，</p>
这是什么意思？</p>
若是故意往大了说，那就是居功自傲，蔑视天子！</p>
对我无礼没关系，</p>
大半辈子谨小慎微过来的乐安侯心里很有数，可你这是对天子无礼？</p>
但，</p>
但，</p>
但，</p>
乐安侯不敢开口询问一个字，这里，被数万大军所环绕；</p>
这里，自今日起，将成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封疆之地；</p>
最重要的是，</p>
他几乎可以笃定，</p>
他若是真的心有怨念，将这件事告知给自己的皇兄，接下来，绝不是皇兄下旨斥责降罪于这位平西侯爷，不出意外的话，板子，会落到自己身上。</p>
身为宗室，处心积虑，离间天子与重臣。</p>
乐安侯深吸一口气，又缓缓地吐了出来，眼角余光瞅了一眼黄公公，却发现黄公公已经跪伏了下来。</p>
“………”乐安侯。</p>
“奴才为平西侯爷贺，平西侯爷公侯万代，公侯万代！”</p>
八百年来，大燕异姓以侯爵为顶，也就出了两个异类，一位是镇北王，一位是靖南王；</p>
所以，国情不同，搁在其他国度，大燕的军功侯含金量，真的不差那些国公，至少，不逊楚国的柱国。</p>
因为，平西侯爷是要封疆的，是要开府建牙的，这规矩，这规划，是照着百年前的镇北侯府来的！</p>
乐安侯也跪了下来，</p>
然后又觉得不对，</p>
自己也是侯爷啊，</p>
自己还是宗室，</p>
自己不拿捏清高，对他客气一些也就够了，为何还要跪？</p>
这他娘的成何体统，成何体统？</p>
还是那句话，</p>
丢自己的脸，无所谓了，但要是丢了皇兄的脸，回去后，又要吃挂落了。</p>
乐安侯可是清楚，这一行人里头，必然是有密谍司的眼线的，先前平西侯自己站起来自己戴朝冠的一幕，自己不禀报，皇兄也会知道，自己跪下来的一幕，皇兄必然也会知道。</p>
前者应该无碍，</p>
后者，大概会连带着前者的罪责一起罚。</p>
乐安侯马上又爬起来。</p>
却在这时，</p>
郑侯爷抽出乌崖，</p>
将刀口向前。</p>
一时间，</p>
全场士卒成片成片如同人浪打过去一般统统跪伏下来，</p>
齐呼：</p>
“参见平西侯爷！”</p>
“参见平西侯爷！”</p>
“参见平西侯爷！”</p>
一阵阵呐喊，一开始，磅礴中带着杂乱，但慢慢地，却逐渐汇聚成一个音律。</p>
一时间，</p>
气势冲破云霄！</p>
刚刚爬起来的乐安侯，膝盖一软，又跌倒在了台面上。</p>
天见犹怜，这位自成年后就在皇兄威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日子的闲散宗室，哪里见过这种场面？</p>
要知道这下方呼喊的，</p>
可不是数万张嘴，</p>
最可怕的，</p>
是这数万将士，</p>
是刚刚从伐楚战场上下来身上还浸润着杀气的虎贲！</p>
上过战场的老卒，一旦成群结队，</p>
他们的气场，他们的气势，真的不是用言语能够简单形容的。</p>
“吼！”</p>
郑凡的貔貅伐楚一声低吼，奔跑向台子。</p>
郑凡持刀，跳下台子，落到貔貅背上，貔貅奔腾而起，郑侯爷伸手，抓来一把黑龙军旗，于千军之中穿梭。</p>
这一幕，</p>
将全场的氛围推向了顶峰！</p>
士卒们近乎咆哮，近乎流泪，</p>
近乎疯狂地在呐喊，在用兵器敲击着自己的甲胄，像是完全疯魔了一般。</p>
是的，</p>
疯了，</p>
真的疯了！</p>
受这氛围感染的不仅仅是这些士卒们，还有李富胜在内的这些总兵将领们。</p>
他们也都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甲胄，不停地大声咆哮。</p>
台子上，</p>
乐安侯被这场面给吓到了，近乎慌不择言道：</p>
“这……这是要营啸了么……”</p>
黄公公有些无奈地扭头看了一眼乐安侯，伸手，握住了乐安侯的手。</p>
说心里话，黄公公不清楚这位乐安侯爷到底是真的这般不济事还是装出来的，毕竟，陛下的其他几个兄弟，都天不假年，陛下登基后没多久就染病去世了。</p>
“侯爷，安心，安心，奴才在这儿呢。”</p>
黄公公的安慰给了乐安侯巨大的支撑，当即伸手反抓住了黄公公的手，不住点头。</p>
……</p>
“这是，怎么了？”</p>
站在剑圣身边的陈大侠情不自禁地问道。</p>
这种近乎毫无秩序地场面，是那个男人影响出来的，确切地说，是那个男人故意营造出来的。</p>
陈大侠以前接触过乾军，乾军在他眼里，就两个字——散漫。</p>
哪怕经历了四年前燕军攻乾的战事后，乾国朝廷重新整肃了三边，但和燕军，和陈大侠一直看得很近看得很真切的雪海军比起来，依旧是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。</p>
以军纪，</p>
以整肃，</p>
以令行禁止而着称的燕军，在此时，竟然呈现出了比山中土匪更为夸张的姿态。</p>
剑圣开口道：</p>
“黔首出身，民夫入伍，积累军功，一步步爬起，尚帝姬，封官、封伯，再封侯。”</p>
剑圣看了看陈大侠，</p>
道：</p>
“这个世上，最让人迷醉疯狂的，不是神话，而是在神话里，看见了和自己相同的影子。”</p>
所以，大皇子封安东侯，没有让人觉得这般兴奋。</p>
一是因为大皇子的军功，有些牵强；</p>
二则是因为他是宗室，是皇子。</p>
其实，后者的原因，还要更大一些，至少，相对于眼前的这个场面而言是这样。</p>
皇子，注定和普通人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，命，不一样。</p>
但郑凡，当初的郑伯爷现在的郑侯爷，</p>
却是以黔首之身走出来的军功侯。</p>
这是一个真正的美梦，而梦的起点，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自家茅舍的门。</p>
“他的崛起，让这些士卒们，看见了希望，看见了梦可以实现的可能。”剑圣笑了笑，道，“只要燕军上下，依旧对军功，依旧对这场梦，还有着执着，燕国人的马蹄，就不可能真的停歇下来。</p>
更何况，</p>
有这位郑侯爷的例子在前，</p>
他的事迹，会让燕人稚童在很小时就将其作为榜样；</p>
会让燕地年轻人，将马上封侯再度奉为真理，会让燕军士卒在接下来的每一次冲锋中，都视死如归。”</p>
剑圣抱着龙渊，</p>
顿了顿，</p>
继续道：</p>
“自今日起，他的声望，至少在民间，要比靖南王更高了，一是因为田无镜早年自灭满门的事儿，恶了其民间观感，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，田无镜，出身田家，是大燕原本最大的门阀之一。”</p>
起点不同，</p>
会让人觉得，</p>
你的梦，</p>
我不配做。</p>
陈大侠若有所思，看着剑圣，道：</p>
“所以，您也是一样的么？”</p>
“什么？”剑圣有些诧异。</p>
“四大剑客中，另外三位都是有背景的，只有您不是。”</p>
“我姓虞。”</p>
他虞化平，是皇族！</p>
随即，</p>
剑圣又笑道：</p>
“虽然这皇族身份，连饭都吃不饱。”</p>
陈大侠笑道：“其实，姚师曾问过我，愿不愿意去跟百里剑讨教。”</p>
剑圣闻言，道；“李良申领镇北军，他不会多看你这个乾人一眼；楚国的那位，他只会帮你看剑，改一改纹路，却不会和你动手切磋；</p>
百里剑，</p>
以姚子詹在乾国的人脉，百里家，会给面子的。”</p>
“但我不愿意。”</p>
“为何？”剑圣又笑了，“这就和前几日路上姓郑的一样，我知道你要回答什么。”</p>
陈大侠有些憨厚地摸了摸剑。</p>
剑圣则道：“但我和姓郑的不同的是，他喜欢不解风情的提前说出来，而我，更喜欢听你自己说出来。”</p>
陈大侠点点头，回答道：</p>
“因为，我出身，也很卑微。”</p>
“卑微？”</p>
“是的，很长时间以来，我不觉得自己卑微，一直到我从姚师那里学到卑微这个词后，我才知道，我也曾卑微过。</p>
所以，</p>
四大剑客里，</p>
您一直是我的榜样，因为我觉得，您和我，有很多相似的地方。”</p>
剑圣闭上眼，</p>
享受着这句话。</p>
陈大侠继续道：“所以，我觉得，世间剑客，大多是以您为榜样的，都会选择走一条像您一样的路。</p>
就像，</p>
此时的郑……郑侯一样。”</p>
剑圣缓缓地睁开眼，</p>
点点头，</p>
道；</p>
“毕竟这世上，最多的还是，</p>
凡人。”</p>
……</p>
“如何。”</p>
城墙上，靖南王开口问道。</p>
在其身边，站着的还是陆冰。</p>
陆冰点点头，道：“或许，我现在有些明白了，为何陛下，要一力提拔郑伯爷，不，现在是平西侯爷了。</p>
不仅仅是因为平西侯爷军功卓着，也不仅仅是因为有王爷您的看重，</p>
陛下做任何的事，都会有陛下自己的考量；</p>
或许，</p>
我只能看到眼前，但陛下的目光，每每都可以无比长远。</p>
陛下，</p>
这是在埋下一条根，</p>
镇北侯府的建立，已逾百年；</p>
大燕子民，渴望如同初代镇北侯爷那般，以奇功而登天子门，也过了百年。</p>
时间久了，</p>
太久了，</p>
是时候，</p>
换一个新鲜的了。”</p>
靖南王没说话。</p>
陆冰则继续道：“但今日之盛况，确实让我觉得，不虚此行，我觉得，有平西侯爷坐镇晋东，可保晋东二十年内平安。”</p>
“做好你自己的事。”靖南王提醒道。</p>
“是，我知道。”</p>
“二十年这种话，不要轻易说出来，因为二十年太长，十年前的大燕是什么样，现在的大燕，又是怎么样？”</p>
“王爷教训的是。”</p>
“你说，陛下，还有一年么？”</p>
陆冰沉默了，按理说，这种问题，身为臣子的，本就不该问，他呢，本就更不应该答。</p>
但靖南王不该问的，却问了；</p>
而即使他不答，其实也是一种答。</p>
最终，</p>
犹豫之下，</p>
陆冰开口道：</p>
“陛下的意思是，国本的事，需要定下来。”</p>
“所以无趣。”靖南王道。</p>
陆冰开始躬身，这是准备退下了。</p>
但在其退下前，</p>
靖南王却扭过头，看向了他。</p>
陆冰身子僵住，只能再度抬起头，看着面前这位表情平静，却早已满头白发的大燕王爷。</p>
“本以为我们仨中，</p>
他应该是最狠的一个，</p>
但到头来，</p>
临老，</p>
他又不舍得了么？”</p>
陆冰额头上开始出汗，</p>
勉强道：</p>
“陛下所虑，是我大燕百年大计！”</p>
“他老了。”</p>
陆冰不敢再接话了。</p>
“他不是喜欢看着儿子们斗，不是不舍得放下那龙椅带来的权柄；</p>
你说，</p>
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这种恻隐之心的？</p>
在老三死的那晚，</p>
死在他怀里的那晚么？”</p>
“王爷，您……”</p>
“他把后园的门一关，真正地关上一个月，再开门时，国本，不就自己定好了么，哪里来得那般麻烦。”</p>
靖南王终于将自己的目光，从陆冰身上收回；</p>
继续道：</p>
“让他等着，本王会去燕京，但不会赶着去，他要是等不到，就是他的事了。”</p>
陆冰张了张嘴，</p>
又咬了咬牙，</p>
最后，</p>
还是道：</p>
“王爷，您这让我，如何向陛下交代啊？”</p>
“那你得先问问他，怎么向李梁亭交代。”</p>
……</p>
喧闹无比的受封仪式之后，必然是酒肉欢庆。</p>
但底层士卒们不敢上去围住郑侯爷，而李富胜罗陵等总兵将领们，这会儿也没去围住他喝酒，因为他们清楚，仪式，是结束了，但对于郑凡而言，他的步骤还没走完。</p>
因为他还得去见一个人，</p>
而这个人，</p>
今日并未站在台子上。</p>
郑侯爷也清楚自己现在要去做什么，他先回到自己的营地。</p>
看见陈大侠按照他的吩咐背着一个木盒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。</p>
郑侯爷犹豫了一下，</p>
看向剑圣，</p>
道：</p>
“您能否受累？”</p>
一边靠着木柱子上像是在打盹儿的剑圣，睁开眼，</p>
问道：</p>
“你说什么？”</p>
“额，能不能……”</p>
“不能。”</p>
郑凡点点头，伸手，从陈大侠背上将那冒着白气的木盒子接过来，自己抱着，策动貔貅向城门而去。</p>
陈大侠有些疑惑地看向剑圣，</p>
道：</p>
“怎么了？”</p>
剑圣没好气地道：</p>
“我才不去伺候他田无镜呢。”</p>
陈大侠又疑惑道：“那为什么不让我去？”</p>
剑圣“呵呵”了两声，</p>
道：</p>
“因为他担心你会一剑刺向田无镜！”</p>
陈大侠是乾人，</p>
陈大侠和姚子詹的关系很好，</p>
姚子詹是前乾国三边都督，</p>
而田无镜，则是大燕军神。</p>
他活着，大燕的铁蹄，再度南下攻乾，是必然的事。</p>
是的，</p>
陈大侠现在是在燕军之中，奉新城内外，更是有无数燕军虎贲存在，但依照陈大侠的性格，有些事，他是不会在乎的。</p>
如果是以前的田无镜，</p>
那没问题，</p>
问题是现在的老田，身负重伤。</p>
听了剑圣的话，</p>
陈大侠忽然明悟地一拍手，</p>
喊道；</p>
“对啊！”</p>
可惜，</p>
没机会了。</p>
剑圣无奈地摇摇头，</p>
提醒道：</p>
“你以后，别再说像我了。”</p>
“您是不在意这些虚名了？”陈大侠问道。</p>
剑圣摇摇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不，只是嫌丢人。”</p>
………</p>
郑凡抱着木盒子，进了城，上了台阶，来到城楼。</p>
原本站在城垛子边的田无镜转过身，看着走来的郑凡。</p>
待得郑凡走近，</p>
田无镜开口道：</p>
“孟浪了。”</p>
孟浪，指的是自己拿过朝冠，自己给自己戴上。</p>
郑凡开口道；“我自己打下来的军功，当然得我自己戴。”</p>
田无镜摇摇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这样，不好。”</p>
“还不是跟您学的。”</p>
“跟我学，能有好下场？”</p>
“学一半就好。”郑侯爷笑道，“能把他们吓死。”</p>
田无镜叹了口气，</p>
披着斗篷的他，缓步走到城楼门槛边，坐了下来。</p>
郑凡第一次见靖南王时，靖南王就是坐在灵堂门槛上的。</p>
那一日，</p>
靖南王英武，霸气，锋锐。</p>
今日，</p>
人还是那个人，</p>
但感觉上，</p>
似乎完全不同了。</p>
郑凡在旁边门槛上坐下来，</p>
将木盒子打开，里面还有棉布包裹，再打开，是蒸好的馒头，还冒着热气。</p>
“上次您不是说想我雪海关里带馅儿的馒头了么，我这次特意给您带了，来，趁热吃。</p>
这馒头蒸好后，可以存放挺久，热一次后就能吃，热两三次的话，味儿就淡了。”</p>
“你是来封侯的。”田无镜说道。</p>
“送馒头是主要的，封侯是顺带。”</p>
郑凡递给田无镜一个馒头，</p>
自己也拿了一个。</p>
二人同时，咬了一口各自手中的馒头。</p>
郑凡一边咀嚼着一边看向田无镜，</p>
见田无镜目露思索之色，</p>
当即问道：</p>
“您怎么了？”</p>
田无镜将手中咬了一口的馒头往前放了放，道：</p>
“豆沙馅儿的。”</p>
“我这个是萝卜丝馅儿的，来。”</p>
郑凡将自己咬过一口的馒头递给了田无镜，又将田无镜手中的那个豆沙馅儿的接过来。</p>
二人继续吃着。</p>
吃到一半，</p>
田无镜看向郑凡，</p>
道：</p>
“记得，你以前说过你也不喜欢吃豆沙馅的，嫌腻。”</p>
郑侯爷又咬了一大口，</p>
一边嚼着一边道：</p>
“眼瞅着快缺粮了，得节约粮食。”</p>
“真的？”</p>
“装的。”</p>
田无镜不再说话，继续慢慢地吃着。</p>
待得其吃下去一个后，</p>
郑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，递过去，</p>
道：</p>
“再来一个？”</p>
田无镜摇摇头。</p>
“来嘛，再吃一个。”</p>
“山珍海味也就罢了，你逼着一个王爷吃馒头？”</p>
“这馒头，是我亲自蒸出来的。”</p>
田无镜闻言，</p>
伸手接过了馒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堂堂侯爷，居然亲自下厨蒸馒头去了。”</p>
“不，我不蒸馒头。”</p>
郑侯爷摇摇头，</p>
眼睛忽然有些泛红，用力睁了好几下，</p>
抿了抿嘴唇，</p>
微微低着头，</p>
道：</p>
“封侯了。”</p>
“嗯。”</p>
郑侯爷深吸一口气，</p>
笑道；</p>
“哥，我争气的吧？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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