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十三日,秋风起,天渐凉。

  京师街道胡同两侧的槐树、榆树、椿树等纷纷开始落叶。

  一些书生已将簿衫换成圆领袍,将日常闲聊之地由茶棚换成茶馆,还有人在马车里已铺上了软垫。

  而底层百姓。

  在夏衣之上再套一层薄衣,就算穿秋衣了。

  这几日。

  小万历的日子过得尤为不舒服。

  所有日讲官上课,手中都拿着《皇明祖训》与《大明律》,先讲半个时辰这两本书中的内容,然后才讲解其它。

  李太后在崇佛修寺之事上也收敛许多,将精力全放在筹备小万历的大婚上。

  与此同时。

  内阁将司礼监安插在六部的一些线人转到了某些不太重要的岗位。

  用张居正的话来讲:六部由六科监察即可,无须厂卫介入。

  此举令许多官员拍手叫好。

  六科监察讲规矩,厂卫抓人无来由,大家皆苦厂卫久矣。

  ……

  九月十四日,近午时。

  沈念日讲完毕,从文华殿回到了翰林院。

  他刚坐下没多久,便有文吏告知,掌翰林院事的翰林侍读学士申时行要见他。

  当即。

  沈念快步来到申时行的学士值房。

  申时行见到沈念经常都是笑容满面,但这次的脸色却甚是严肃。

  这让沈念不由得有些意外。

  “子珩,把门关上!”

  沈念面带疑惑地关上房门,站在申时行的对面。

  “子珩,接下来,你认真回答我提出的问题,不可隐瞒,不可谎报,明白吗?”

  沈念见申时行认真且严肃,当即点了点头。

  “你可知尧东商行?”

  “尧东商行?不知!”沈念摇了摇头。

  “那你可知沈尧山与顾东易这两个商人?”

  沈念一愣。

  “这是我父亲和岳父,尧东商行是他们的?”

  “尧东”二字明显是从沈尧山与顾东易这两个名字上各取一字。

  “你真不知尧东商行?不知他们已不在江南而在北方做生意?”

  沈念解释道:“他们在北方做生意,我是知晓的,我与他们经常有书信联系,但我父亲与岳父从来都不与我聊生意上的事情,故而我不知尧东商行,是出什么事情了吗?”

  申时行从书桌上拿出一张民间小报,道:“你先看一看这个!”

  沈念接过小报。

  一眼就看到上面有一行非常醒目的大字:大明北境商贸巨蠹尧东商行发迹状。

  这篇文章详细论述了尧东商行在北方的发展历程。

  “三月二十五日,尧东商行在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太原府设铺,东家为江南商人沈尧山与顾东易。”

  “四月十八日,尧东商行在大同府开设三家商行,以高薪高酬招人,伙计达二百人。”

  “五月十五日,太原府两家从事货物运送买卖、规模两倍于尧东商行的本地商行,被尧东商行挤兑倒闭。”

  ……

  “六月二十三日,陕西承宣布政司凤翔府知府许佑高调表彰尧东商行,并与其签订了运送两年军粮的契约书。”

  “尧东商行不断扩张设立分铺,截至八月底已成为跨越北境九边、河南、山西、陕西、山东四大行省,运送各类货物的最大商行,下辖小商铺达数百家!”

  ……

  这些发展历程充分展现了尧东商行的与众不同。

  别人不能做的生意,尧东商行能做;别人不敢招惹的地方商贾,尧东商行敢惹。

  尧东商行所在之处,州府县乡官员都会相帮。

  最后。

  此篇文章揭露了尧东商行有此能力的根本原因。

  “尧东商行大东家沈尧山,乃翰林侍讲沈念之父;尧东商行二东家顾东易乃翰林侍讲沈念之岳父。”

  文章称:沈念口诵仁义,行若盗跖,意图令自家取代张、王两族,成为富可敌国的巨商,其言行不一,实乃大明第一伪君子。

  沈念看完后,不由得面带愠怒。

  “完全是胡说八道!我父亲与岳丈绝不可能打着我的名号做生意,并且我不过就是一名翰林侍读,出了京师,没有任何权力,怎么可能做那些事情?”

  申时行看向沈念。

  “有没有可能他们借你的名声,打四大阁老的名头,当下,地方州府的官员们都认为四大阁老皆有可能是你的靠山!”申时行说道。

  沈念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。

  “不可能!我父亲与岳丈做生意,向来不会借助官府之力,更不会做任何触犯大明法令之事!”

  “那……那地方同行商贾迅速倒闭?地方官员纷纷出面帮衬尧东商行?尧东商行在八个月间就发展到此等规模?你如何解释?”

  “当下,我无法解释,因为我并不知此小报上的内容是真是假,即使内容是真,我也坚信我父亲与岳父,是靠自身的经商本领做到这一步的!”

  “他们经商,不是为了赚钱,而是为了振兴北方商贸,使得日后北方一条鞭法施行后,百姓能够得到更多实惠,能够像南方百姓那样富裕起来,靠天靠地,不如靠商贸!”

  申时行微微皱眉。

  此话若是从别人嘴里吐出,声称自家做生意是为了朝廷新政,是为了北方贫民。

  申时行一定不会相信。

  但从沈念嘴里说出,他总感觉这就是事实。

  “不出意外,这篇小报的内容很快就会传遍京师街头,传遍朝堂,一些科道言官可能已经开始弹劾你了,你打算如何自救?”

  沈念挺起胸膛。

  “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。谁编扯这种谎言,我便与谁理论!”

  “虽然我不知我父亲与岳父到底做了些什么,但我相信他们绝对没有触犯大明律,更不会打着谁的名头经商!”沈念一脸笃定地说道。

  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与岳父,就像相信自己。

  申时行缓了缓,道:“我相信你,接下来,无论谁针对你,我都尽我所能护着你,直到将问题彻底解决!”

  申时行向来喜欢骑墙头,打太极。

  但这次他的态度非常明确。

  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此文章为假,沈念的父亲与岳父未曾触犯大明律的情况下,他果断选择站在沈念这一边。

  ……

  而在此刻。

  这张小报已在某些“有心人”的疯狂传播下,传遍了京师街头。

  很多读书人看后,都大为惊骇。

  没想到那个道出《废物论》的天子近臣,竟做出了还不如废物之事。

  没想到那个写出《盛世论》,高呼民为贵,百姓心中的下任首辅,竟然如此市侩虚伪。

  当然,也有人对此文章表示质疑。

  但他们的人数太少,根本不敢为沈念说话,只是沉默着等待沈念的解释。

  几乎半日之间。

  “大明第一伪君子”这个丑陋的帽子,便扣在了沈念的头上。

  民间传来谩骂沈念的声音后,京师各个衙门官员的弹劾奏疏,也如雪花般飞向通政使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