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快到晚上的时候,兰秋生站在临江一中教职工宿舍楼下。

  她手里提着两盒刚出炉的桂花糕和一瓶蜂蜜柚子茶。

  这是于妈妈最喜欢的点心,也是她每次来看望时必带的伴手礼。

  自从来到临江后,她便也喜欢上了这道甜而不腻的特色美食,吃起来带着淡淡的桂花香。

  初秋的风带着些许凉爽,吹散了她心中的燥热。

  风还吹动她扎起的高马尾,发梢扫过脖颈,痒痒的,像极了此刻她忐忑的心情。

  兰秋生已经在楼下站了有一段时间。

  她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之前那个平静又炎热的夏天。

 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大城市,然后便在楼下邂逅了心中永远无法忘怀的人。

  兰秋生忍不住想,要是当初没有遇到许温,她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呢?

  或许自己在当初竞选班长的时候就会输给丁悦。

  在程立明的安排下,自己可能还是团支书。

  她每天兢兢业业地完成学生工作,空闲时间到处打工,等大二开学,便开始复习选调生的考试,并为加入国家组织做准备,先成为积极分子

  曾经的兰秋生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生活,但现在想想,竟莫名觉得有几分寂寞和孤单。

  许温的出现为她带来了一条全新的路。

  她从未设想过的路。

  而她现在正打算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。

  兰秋生并不知道未来究竟会怎样,但至少这是她想走的路。

  她深吸一口气,终于迈进了与妈妈家的单元门。

 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,但真到这一步的时候,她还是会觉得有些紧张。

  “叮咚。”她按了一下门铃。

  门铃声响起的瞬间,兰秋生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。

  她今天特意换上了于妈妈去年送她的淡蓝色连衣裙,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“好衣服”。

  蒋姐送的那些西装都太过正式。

  丁悦带她买的衣服又太花哨。

  只有这件衣服最合适。

  兰秋生还记得于妈妈给她买这件衣服的时候说过,她已经是大姑娘了,要先学会打扮自己。

  “来了来了!”门内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伴随着于凤玲特有的轻快语调。

  门开的一瞬,暖黄的灯光照在兰秋生身上,同时也映照出于凤玲慈爱的脸庞。

  她比上次见面时似乎又多了几丝白发,但眼睛依然明亮如初。

  “于妈妈。”兰秋生轻声唤道,喉咙突然有些发紧。

  “快进来,外面冷,你说你也是,每次来都带东西,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让你来了。”于凤玲假装埋怨道。

 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,但还是满脸笑意地接过兰秋生手中的礼物。

  于凤玲一把拉过她的手,触到指尖时微微皱眉:“手怎么这么凉?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?”

  兰秋生摇摇头,跟着于凤玲走进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客厅。

  沙发套换成了淡紫色碎花的新款式,茶几上摆着一盘切好的西瓜,电视里正播放着晚间新闻。

 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,温馨而有序。

  “你先坐,我去把汤端出来,你说你要来,我特意炖了你爱喝的莲藕排骨汤,小火煨了一下午。”于凤玲边说边往厨房走。

  她念念叨叨地说道:“你于爸爸又出去出差了,家里就我一个人,也就你愿意回来陪我。”

  兰秋生站在茶几前手足无措,她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照片。

  最显眼的位置是去年她考上大学时,和于凤玲在临江一中校门口的合影。

  照片里的她穿着借来的正装,笑得拘谨;而于凤玲搂着她的肩膀,眼中满是骄傲。

  “看什么呢?快来帮忙端菜。”于凤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
  餐桌上很快摆满了家常菜:清炒时蔬、红烧鲫鱼、凉拌木耳,还有那碗冒着热气的排骨汤。

  兰秋生鼻尖发酸,这些菜色看似普通,却都是于妈妈记得的她爱吃的。

  “最近学习忙不忙?选调生准备得怎么样了?”于凤玲一边给她盛汤一边问道,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。

  汤匙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,兰秋生的手微微颤抖。

  这正是她最害怕的问题。

  但她知道自己这次就是来说这件事的,她不能逃避。

  如果就这样一句话不说的离开,于妈妈才会生气。

  “还还行。”她低头喝了一口汤,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,烫得她眼眶发热.

  她放下汤匙后说道:“于妈妈,其实我今天来,是有件事想和您商量。”

  于凤玲夹菜的手顿了顿,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异样:“怎么了?遇到什么困难了?”

  兰秋生放下筷子,深吸一口气:“不是困难,我.我可能不打算考选调生了。”

  她鼓起勇气,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。

  话一出口,餐厅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。

  于凤玲的表情凝固了,筷子悬在半空,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。

  “为什么?”三个字问得极轻,却格外凝重。

  兰秋生攥紧了裙角,布料在手心皱成一团:“许温的公司要拓展全国市场,他需要人去新城市建立分公司.我想试试。”

  “就为了这个?你放弃准备了这么久的选调生考试,就为了跟着许温去创业?”于凤玲的声音陡然提高.

  “不只是因为许温!我在公司真的学到了很多,我觉得”兰秋生急切地解释。

  “觉得什么?觉得在他身边工作比稳定的公务员更有前途?还是觉得”于凤玲打断她。

 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:“还是觉得我这个老太婆给你规划的路不对?”

  兰秋生猛地抬头,看到于凤玲眼中闪动的泪光,心脏好像被针扎一样刺痛。

  她从未见慈祥温柔的于妈妈如此失态。

  “不是的,于妈妈,您给我的帮助和指导,我一辈子都感激不尽,如果没有您,我可能连高中都读不完,更别说上大学了。”她慌忙起身,跪在于凤玲身边握住她的手。

  于凤玲的手冰凉,微微颤抖着。

  兰秋生将额头贴在上面,声音哽咽:“您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那天下着大雨,我躲在教室后排,因为交不起校服钱不敢参加升旗仪式。”

 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

  上初中的时候,母亲卧病在床,家里根本拿不出什么钱。

  是于凤玲在去县里交流学习的时候发现了缩在角落的她。

  不仅决定一对一资助她,还帮她申请了助学金。

  “后来您每个月都给我生活费,冬天送棉衣,暑假带我去图书馆,高考前我特别紧张,还是您专门过去鼓励我。”兰秋生继续道。

  于凤玲的眼泪终于落下,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:“那为什么.为什么突然要改变计划?选调生多好的出路,稳定、体面,以后还能”

  “因为那不是我自己选的路,就像您当年选择于爸爸,不是因为介绍人说好,而是您看到了他身上的闪光点。”兰秋生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于凤玲从未见过的坚定。

  这个类比让于凤玲愣住了。

  她想起曾经和兰秋生讲过的往事。

  年轻时别人都说国字脸的于爸爸配不上漂亮的她,但她就是看中了丈夫的踏实可靠。

  “在公司这一年,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价值,不是被资助的贫困生,不是需要照顾的可怜虫,而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职场人,蒋姐说我策划的方案比专业团队还细致,阮姐夸我谈判时的应变能力”兰秋生声音轻柔却清晰。

  她短暂停顿,鼓起勇气说出最关键的部分:“最重要的是,这次去金陵开拓市场,是我自己做的决定,不是因为许温,而是我想证明自己,兰秋生不只能走别人安排好的路。”

  餐厅再次陷入沉默。

  于凤玲抽出手,缓缓起身走到窗前。

  夜色已深,远处楼房的灯光星星点点,她在这住了许多许多年,这里是她的青春。

  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鼓励你考选调生吗?”良久,于凤玲背对着她开口,声音沙哑。

  兰秋生摇头,随即意识到于妈妈看不见,轻声道: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因为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女孩,聪明、勤奋,却因为家境被迫放弃梦想,选调生是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出路,至少能保证你不再为温饱发愁。”于凤玲转过身,眼角还带着泪痕。

  她走回餐桌前坐下,神情疲惫却平静:“但我忘了问你真正想要什么。”

 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兰秋生心中最柔软的部分。

  泪水夺眶而出,她扑进于凤玲怀里,闻着那熟悉的洗衣粉香气,像个迷路已久终于归家的孩子。

  “对不起,于妈妈我真的好害怕让您失望。”

  “傻孩子,做母亲的怎么会因为孩子追求梦想而失望?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。”于凤玲轻拍她的后背,如同多年前哄被同学嘲笑穿旧衣服而哭泣的小女孩。

  她是真把兰秋生当亲生女儿看待,她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,其中也包括她自己。

  于凤玲捧起兰秋生的脸,用拇指擦去那些滚烫的泪珠:“告诉我,这个决定你考虑多久了?”

  “从许温提出全国扩张计划开始,但我昨晚才最终下定决心,我考虑了很久很久,一晚上都没睡,我打算明天再和朋友商量一下。”兰秋生老实交代。

  听到这句话,于凤玲眉头微蹙:“你的朋友会支持你吗?”

  “她肯定会说我疯了,但我觉得她肯定会让我想清楚是不是真的想要这个机会,而不是因为.”兰秋生破涕为笑。

  她已经能想象到丁悦听到这个消息后崩溃的表情。

  “而不是因为许温,你还喜欢他,对吗?”于凤玲接上她的话,叹了口气。

  兰秋生没有立即回答。

  她想起今天下午在许温办公室,他罕见的惊讶表情;想起每次加班时,他递来的那杯温度刚好的咖啡;更早之前的那个雨夜,两人一起在宾馆互相说着心里话。

  “喜欢,但这次决定不是为了接近他,金陵分公司如果成立,我会常驻那边,只有上课才回来,其实见面的机会更少了。”她最终轻声承认。

  于凤玲若有所思地点头:“许温知道你的心意吗?”

  “知道,前段时间我.我表白过,他拒绝了,说我们更适合做朋友和工作伙伴。”兰秋生苦笑。

  这个答案似乎让于凤玲松了口气,又有些心疼。

  她**着兰秋生的头发,就像**二十年前的自己。

  “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”

  于凤玲站起身,从书柜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:“这个给你。”

  兰秋生疑惑地接过,打开后发现是一沓车票和住宿发票,最上面是张手写清单,详细记录着从临江到金陵的各种交通方式和耗时。

  “这是?”

  “你于爸爸有个学生在金陵教育局工作,我本来打算等你选调生笔试通过后,托他帮忙打听面试情况的,现在看来,得换个用途了。”于凤玲解释道。

  她笑了笑。

  兰秋生翻看着这些票据,发现最早的一张是三个月前的。

  原来于妈妈早就在为她铺路,以她自己的方式。

  “于妈妈”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别急着感动,我有条件的,第一,大学必须读完,可以延期但不能辍学;第二,每周末要给我打电话报平安;第三”于凤玲故意板起脸。

  她突然停下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盒:“把这个戴上。”

  盒子里是一枚银质银杏叶胸针,叶片脉络清晰,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。

  “这是?”兰秋生小心翼翼地取出胸针。

  “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件首饰,银杏代表坚韧和希望,无论遇到什么困难,都别忘了临江永远有盏灯为你亮着。”于凤玲帮她别在衣领上。

  最后一句话击溃了兰秋生所有防线。

  她紧紧抱住于凤玲,泪水浸湿了对方的衣襟。

  在这个怀抱里,她找到了比银河更珍贵的东西。

  无条件的爱与接纳。

  窗外,一轮新月悄然升起,月光洒在相拥的“母女”身上。

  往后的太阳升起时,兰秋生将踏上新的征程。

  但此刻,她只想在于妈**怀抱里多停留一会儿,将这份温暖刻进记忆最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