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后他赶忙笑着捋了捋雪白的胡须,语气轻松地答道:

  “劳动太子殿下挂念,老臣实在是惶恐!些许小恙,不过是春日乍寒乍暖,不慎感染了些许风寒,咳嗽了几日,早已无碍了。”

  “殿下放心,老臣这把老骨头硬朗得很,还想看着咱们大明的火器威震四海呢,定然还能再为殿下、为朝廷效劳几年!”

  朱慈烺仔细看了看他的气色,见虽然清瘦,但眼神依旧清亮,说话中气也还算足,心中稍安,但依旧不放心地叮嘱道:

  “爱卿万不可掉以轻心!年纪大了,更需保重身体。日后但凡觉得有丝毫不适,定要立刻休息,并即刻遣人去太医院,传最好的太医来诊治!切不可如以往那般硬撑!研究院离不开你,大明更离不开你啊!”

  这番话,朱慈烺说得情真意切。

  毕懋康听在耳中,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,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。

  他一生钻研技艺,虽官至工部右侍郎,但更多时候是被视为“奇技**巧”之流,何曾受过储君如此推心置腹的关怀与重视?

  他声音略带梗咽,躬身道:

  “殿下如此厚爱,老臣感激涕零,必当谨遵殿下教诲,善自保重!”

  “如此便好。”

  朱慈烺笑了笑,不再多言。

  有些关怀,点到即止,过犹不及。

  一行人边说边走,很快来到了研究院深处,一栋相对独立、守卫更加森严的二层小楼前。

  这里是毕懋康日常办公和进行核心项目研发的地方。

  进入楼内,其他官员很识趣的各自散去,只有毕懋康引着朱慈烺走进了一间宽敞明亮、陈设却十分简朴的书房。

  书房四壁皆是书架,塞满了各种典籍、图纸和模型。

  靠窗是一张巨大的花梨木书案,上面堆满了图纸、计算稿和各式各样的工具、零件,显得有些凌乱,却充满了专注工作的气息。

  二人刚落座,仆役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下,并轻轻掩上了房门。

  朱慈烺正欲开口询问**项目的进展,却见毕懋康露出一丝神秘而又带着几分自豪的笑容,转身对侍立在书房门外的一名心腹属官低声吩咐了几句。

  那属官会意,立刻快步离去。

  不多时,那名属官去而复返,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长约一米、宽约一掌、以深色硬木制成、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长条盒子,轻轻地放在了书房正中的一张铺着白色细棉布的长条桌上。

  看到这个盒子的瞬间,朱慈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!

  这尺寸,这形状.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强烈的预感!

  随即毕懋康走到桌旁,伸出双手轻轻打开盒盖上的铜扣,将盒盖缓缓掀开。

  顿时,一件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物件,呈现在朱慈烺眼前!

  只见盒内衬着深蓝色的绒布,绒布之上,静静地躺着一支造型奇特的“火铳”!

  之所以说它奇特,是因为它与大明目前装备的燧发枪截然不同!

  它没有长长的火绳杆,也没有燧发枪那个标志性的、夹着燧石的击锤夹。

  它的枪管显得更细长一些,枪身木托的曲线更加符合人体工学,而在枪机部位,有一个结构明显复杂得多、充满了精密机械美感的装置,尤其是那个向后弯曲、类似小杠杆的机构,是朱慈烺从未在这个时代的火器上见过的!

  这绝不是简单的燧发枪!朱慈烺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!

  毕懋康看着太子殿下眼中迸发出的惊喜光芒,脸上自豪的笑容更浓了,他抚须笑道:

  “殿下,您今日来得可真是巧了!就在昨日晚间,老臣与几位大匠终于将这‘自发火铳’的第一个能完整击发、且性能相对稳定的样枪,给勉强做了出来!

  ”

  “老臣本想着再反复测试、调试几日,待确保万无一失后,再向殿下报喜,万没想到,殿下今日竟亲自驾临了!这真是天意啊!”

  朱慈烺强压下心中的激动,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:

  “此物.果真成了?”

  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,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。

  “成了!虽仍是样枪,机括尚需优化,但原理已通,确可击发!”

  毕懋康肯定地点点头,随即小心翼翼地从盒中取出那支沉甸甸的**,双手捧着,递到朱慈烺面前。

 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,郑重地伸出双手,接过了这支凝聚了无数心血和期望的划时代武器。

  入手沉甸,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,却让他感到一种滚烫的兴奋!

  他仔细地**着光滑的枪管、坚硬的胡桃木枪托、以及那复杂而精密的枪机机构。

 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人,他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更清楚手中这件武器意味着什么!

  燧发枪的出现,已经足以让明军在面对周边势力时取得代差优势。

  但唯有后装定装弹药、线膛、击发机构完善的真正意义上的“**”,才能带来碾压性的、革命性的优势!

  它意味着更远的射程、更高的精度、以及快得多的射速!有了它,大明陆军将真正成为这个星球上无可匹敌的存在!

  “好!好!太好了!”

  朱慈烺连说了三个好字,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,爱不释手地反复观瞧。

  毕懋康见太子如此,心中亦是豪情万丈,提议道:

  “殿下,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,不如移步后院试射场,由老臣为您演示一番此枪之效能?”

  “正合本宫之意!速去!”

  朱慈烺毫不犹豫地答应。

 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研究院后院一处用厚土墙围起来的露天试射场。

  场内早已设好了不同距离的木制靶标。

  为了安全起见,闲杂人等已被清退,只有朱慈烺、毕懋康以及少数几名核心工匠和护卫在场。

  毕懋康从朱慈烺手中接过**,动作略显迟缓却异常沉稳。

  他先是检查了一下枪膛,确认无误后,从腰间一个特制的皮囊中取出一枚黄澄澄的、整体式的纸壳定装弹药。

  只见他用手扳动枪机右侧那个奇特的杠杆状机构,枪机后部应声打开,露出枪膛。

  他将弹药从后方装入枪膛,然后反向扳动杠杆,完成闭锁。

  整个装填过程虽然因为初次操作且年纪大了动作稍慢,但流程清晰,远比从枪口装填火药、弹丸、再用通条捣实的燧发枪要简洁得多!

  接着毕懋康端起枪,略作瞄准,他瞄准的是大约五十步外的一个胸靶。

  这个距离,对于精度不佳的**来说,已经需要一定的运气才能命中靶标了。

  “砰!”

 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枪声炸响!不同于燧发枪发射时较大的烟雾和声响,这枪声显得更干脆,后坐力似乎也更小。

  远处那个胸靶的中心位置,应声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弹孔!

  “好!”

  “打中了!”

  周围几名有幸观摩的工匠和官员,忍不住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!五十步外首发命中靶心!这精度,远超他们熟悉的任何火铳!

  毕懋康自己也松了口气,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
  但他并未停下,尽管手臂因为后坐力微微发麻,他依旧强撑着再次重复装填动作。

  这一次,因为熟悉了流程,速度明显快了一些。

  “砰!”

  “砰!”

  “砰!”

  紧接着,又是连续三声枪响!虽然因为体力原因,后面几枪的准头有所下降,但都命中了靶标!更重要的是,这连续射击的速度,让所有围观者瞠目结舌!

  要知道即便是燧发枪,训练有素的射手一分钟能射击六七次已是极限。

  而毕懋康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,竟然射击了四次!如果换成年富力强的士兵,熟练之后,一分钟射击十次以上,绝对可能!

  毕懋康射完四枪后,已是大汗淋漓,气喘吁吁,不得不将**交给身旁一名早已跃跃欲试的年轻工匠。

  那名工匠显然参与过试制,对操作更为熟练。

  他接过枪,装弹、闭锁、瞄准、击发,动作流畅,速度更快!

  “砰!砰!砰!砰!砰!”

  密集而连贯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!在短短一分钟内,这名工匠竟然射击了超过十一次!

  虽然精度无法保证,但这恐怖的射速,已经彻底颠覆了在场所有人对火器的认知!

  燧发枪需要三段击才能维持的火力密度,这支新式火铳,一人即可轻松实现,甚至超越!这是何等可怕的战场主宰能力!

  朱慈烺看着眼前这一幕,嘴角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,几乎要咧到耳根!

  成了!真的成了!

  虽然还是最原始的版本,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,但最核心的原理、可行性,已经得到了验证!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武器!

  他猛地转过身,一把紧紧握住毕懋康那双布满老茧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手,情绪激动,声音都因为兴奋而提高了八度:

  “毕爱卿!你真乃我大明的国之干城!社稷之柱石!此枪若成,装备大军之后,我大明王师将无敌于天下!此功,堪比开疆拓土,更胜百万雄兵!你是我大明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!”

  “本宫.本宫这就回宫面见父皇,为你请功!定要为你封爵!封侯爵?不!侯爵不足以酬功!当封公爵!朕要让你毕家,世袭罔替,与国同休,子子孙孙,永享富贵!”

  朱慈烺这番毫不吝啬的、近乎封赏极致的承诺,如同惊雷在毕懋康耳边炸响!

  封公爵?

  要知道大明开国以来,非军功不得封公爵,且多是追封。

  活着的文臣封公爵,几乎是闻所未闻!

  这简直是旷古未有的恩赏!

  纵然毕懋康醉心技艺,淡泊名利,此刻听到“公爵”二字,想到子孙后代的世代富贵,心脏也是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,一股热血直冲顶门,老脸瞬间涨得通红!

  然而,他毕竟是历经三朝、年近古稀的老臣,激动之余,残存的理智迅速占据了上风。

  他深知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

  自己一介技术官员,若因造出利器而获封公爵,必将成为众矢之的,引来无数羡慕嫉妒恨,届时恐怕非但不是福,反是取祸之道!

  陛下和太子固然信重,但朝中悠悠之口,勋贵武将之心,又岂能轻易平衡?

  想到此处,毕懋康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头,瞬间冷静下来。

  他连忙挣脱朱慈烺的手,后退两步,撩起袍角便要跪下,声音急切而惶恐:

  “殿下!不可!万万不可啊!殿下厚爱,老臣感激涕零,然此议绝不可行!老臣何德何能,岂敢僭越至此?”

  “研发火器,本是老臣分内之事,纵有些许微劳,亦全赖殿下指点迷津、朝廷鼎力支持,老臣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?”

  “若殿下执意要赏,赏些金银帛缎,或赐一伯爵虚衔,老臣已是惶恐不胜,感激不尽!这公爵之位,重若山岳,老臣是万万不敢受,也绝不敢当啊!还请殿下收回成命!”

  朱慈烺那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的“封公爵”之言,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,不仅让毕懋康和在场的其他人惊骇欲绝,也在他自己心中激起了波澜。

  此时被凉风一吹,朱慈烺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几分。

  他立刻意识到,自己方才实在是被那划时代的**原型和其展现出的恐怖潜力冲昏了头,以至于口不择言许下了远超常规的诺言。

  要知道大明开国近三百年,非开国、靖难、或立有擎天保驾、拓土开疆之不世奇功者,焉得封公?

  且多是身后追赠,生前封公者寥寥无几,无一不是功勋卓著、名垂青史的人物。

  毕懋康之功,在于利器研发,虽于国于军有莫大裨益,可归根结底,仍属“奇技”范畴,在当下士大夫主流观念中,终究难与斩将夺旗、运筹帷幄的沙场军功相提并论。

  若真因造出利器而封公爵,必将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,那些凭借战功才得以封伯、封侯的勋贵将领们会如何想?

  那些恪守儒家经典的文臣清流们又会如何议论?

  这无疑会将毕懋康都推到风口浪尖之上,非但无益,反而可能害了这位一心钻研技术的老臣。

  想通此节,朱慈烺心中不禁暗自庆幸,幸好毕懋康老成持重,主动推辞,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。

  不然这话一出口,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