闫玲玲一开始还有些拘谨,她被安排到和杨国峰坐一块,老师嘛,地位高,受人尊敬,村书记好歹是个官,老师和当官的坐一起,可以说是很看重她了。

  怕她一个女孩子不好意思,杨明远挨着她坐,一个劲地给老师拿烤串、夹菜:“老师你快尝尝这个,这可是好东西,好吃!”

  “老师你还要可乐不?我给你满上!”

  “老师!小龙虾!”

  “老师!凉菜!”

  闫玲玲逐渐忘记自己老师的身份,沉浸在难得的美味里。

  想她二十出头的年纪,正是爱吃爱享受的时候,到农村当老师以后,就跟被流放了一样,什么美食都成了遥远的美梦。

  这一刻,看着身旁人的笑脸,所有人毫无芥蒂地说笑,开怀畅谈,夜风吹拂小院,吹动不远处的炉火,空气里弥漫着果木烧烤的香气。

  真是让人沉醉的夜晚。

  不知道吃了多少串肉,面前的残渣都快摆满,杨明远打了一个嗝,长长叹口气,拍拍撑起来的肚子:“舒坦!”

  一旁的闫玲玲有些好笑,“怪不得你这么着急放学回家,吃满意了吗?”

  杨明远嘿嘿一笑,“老师,咱们别在这里提,一会让我妈听见,我肯定要挨打。”

  “行,看在你带我也来吃好吃的份上,这事就算翻篇了。”

  “好!你放心!我以后一定听话!”

  “你刚才对你姐也是这样说的吧。”

  “嘿嘿,老师的话要听,姐的话也要听。”

  “你还怪滑头,”杨明远这样调皮的孩子通常也很机灵,闫玲玲没气了,只觉得好笑,又有点好奇,凑近杨明远,小声问道:“这顿饭是谁请客的?怎么来那么多人?是有什么喜事吗?”

  杨明远左看右看,大家都在聊天说笑,没人注意他俩。

  他也学老师的样子压低声音,装成大人一样:“是我姐请客的,这座山头都是她的,她想请就请了,没什么喜事。”

  “你姐的山头?”闫玲玲有些诧异,没想到杨明远家里还挺有钱。

  “对啊,她不是我亲姐,我姐在镇上上中学呢,夏芜姐是杨叔的闺女,去年回来就在村里种草莓,后来把村里的山包下来了,村里好多人都给她干活,我妈本来在外面打工,过完年也给她打工,就不用出去了。”

  “她要是我亲姐就好了,不过不是我亲姐,她对我们也可好了,村里的老人给她干点小活,就能在她这里吃饭,她这里还有好多客人,比如做饭的那个爷爷,就是外边来的,做饭可厉害了。”

  闫玲玲听杨明远说这些,感觉就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似的,她不知道夏芜一个女孩子是怎么做到的,环顾院子,这么多老人,还有些一看就不像是本村人的年轻人,都是被她吸引来的吗?

  夏芜坐在斜对面不远处,和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坐在一起,不知道在聊什么,笑得眯起眼睛,身旁所有人都在看着她,人群里,她就是最耀眼的那颗星,被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一起。

  真好啊,闫玲玲远远看着,并不会觉得艳羡,只会觉得真好。

  她看夏芜,也会忍不住想靠近。

  夏芜身上好像散发着某种特殊的魅力,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,走进她的生活,和她成为朋友。

  可能这就是人格魅力吧。

  坐在闫玲玲右侧的杨国峰突然凑过来插话:“老师,你是新来的吧?”

  “是啊,我是这学期刚分配下来的。”

  “真不容易,现在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,愿意到我们这种地方的已经不多了,辛苦你了,来,我敬你一杯,表达我的敬意还有欢迎,”杨国峰给闫玲玲倒满可乐,他自己喝青梅酒,虽然酒度数不高,但他明显有点上脸,“国家就是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,才会越来越有希望。”

  闫玲玲受宠若惊,赶紧捧起杯子,有些心虚,她可不是什么有志青年,无非是为了稳定编制曲线救国,要是能考到市里的编制,谁会来这种地方呢。

  “杨书记谬赞了,我当不得这些夸奖,应该是我敬您才对。”

  “哎,闫老师,你不知道,我们难啊,你看这附近多少个村,以前人多的时候,我们村都有小学,你看现在,十几个村的孩子全都去东坑小学了,其他村小都被取消,学校里的草长的比娃娃还高。没生源,也没老师,尤其是像你这样年轻,有文化,有理想,有担当的好老师,愿意来我们这儿的太少了。”

  “我听村里小孩说,老王又返聘当老师了是吧?”

  他说的老王,就是杨明远之前的语文加英语老师。

  闫玲玲见过王老师,人年纪挺大,看起来文质彬彬,穿着打扮跟村里种田的老头没啥区别,眼睛也花了,板书都要戴老花镜,他上课只顾着讲自己的,不会跟学生互动,因为压根看不清学生的脸。

  “没有没有,王老师已经退休了,没在学校任教了。”闫玲玲赶紧解释,她可是没少听学校里的老师讲老王,据说好几个老师都做过老王的学生。

  杨国峰一脸庆幸,“那可太好了,老王是个好人,就是不太适合当教书先生,想他以前教我们,那真是,能不能考上初中都难说。”

  闫玲玲被他逗笑了,“王老师还做过您的老师啊?”

  “嗯,你说多可怕,以前我们读完初中都算高学历了,现在的孩子读完初中都算辍学,一个老王教我们十里八乡几代人,你说能教出什么水平来,多可怕!”

  杨国峰说着就发愁,愁得他把青梅酒一口喝完,这玩意怎么那么好喝,他摸瓶子想再倒一杯,结果就那么一会儿功夫,瓶子居然空了!

  他站起来左右看看,杨书桦贼有眼力劲跑过来,“书记,找酒呢?”

  “别叫我书记,这里可没有书记,还有酒吗?”

  “没啦,都喝完三瓶子了,我去找小芜要,她不给了,说总共就没酿多少,还没酿透呢,再叫咱们给喝完了!”

  杨书桦也是一脸的意犹未尽,看起来也挺喜欢喝青梅酒。

  “行吧行吧,我喝可乐,”杨国峰重新坐回去,又给闫玲玲面前的杯子添满,“我就喜欢年轻人,看见年轻人就高兴,年轻人好啊,是八九点钟的太阳,是祖国的希望,这句话太对了。”

  “看看我们村的夏芜,自从她回来包下这山头,我感觉自己越干越年轻,越活越有劲,她来了之后,村里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,大家能在家门口找到活干,不说一个月挣万儿八千,也能自食其力,养活自己,说不定将来月薪过万也不成问题,”杨国峰越说越来劲啊,这些话他在心里憋太久了,今天趁着酒劲,不吐不快

  “还有你,你也是个好样的,不管怎么样,咱们再干一杯!”

  闫玲玲听着,心里感慨万分,她自认为自己对不住杨国峰的夸奖,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并不单纯的目的。

  突然,不远处爆发出热烈的声音,抬头看去,杨明凯站在凳子上,手里拿着可乐瓶子,大声道:“大家都注意了,赵三爷要给咱们拉个曲子助助兴,大家想不想听啊?”

  赵三爷是村里的五保户,年轻时乞讨为生,走南闯北,会的本事还不少。

  他今年七十三岁,早年乞讨跪地伤膝盖,到老了右腿变形走路都困难,夏芜没叫老人上山干活吃饭之前,他每天自己爬到门口坐着晒太阳。自从能来水井小院了,杨国峰每天把他送过来,傍晚再接回去,眼见瞧着老头人精神多了。

  大家鼓着掌要赵三爷来一曲,老人家头一回不是给打赏的人拉曲子,被这么多人注视着,还有些不好意思,说话时牙都在打架,“老东西献丑,给大家唱一首《妈**吻》。”

  他手里的乐器像是二胡,又像三弦,自己手工做的,跟他几十年了,赵三爷手一动,古朴沉闷的声音响起。

  小院里渐渐安静下来,能听见晚风沙沙的声音,偶尔有人低声说话,咳嗽,不仅不影响赵三爷的演奏,反而给这幕场景增加了真实感。

  [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啊,小呀小山村

  我那亲爱的妈妈,已经白发鬓鬓

  ……

  妈妈曾给我多少吻,多少吻

  吻干我那脸上的泪花

  温暖我那幼小的心

  妈**吻,温暖的吻

  叫我思念到如今]

  老人呕哑的嗓音几乎声嘶力竭般唱着,声音直穿透人的灵魂。

  现在这社会,已经很少听见这么触及灵魂的音乐了,桌上摆的美食安抚人的五脏六腑,耳朵里听的乐曲,抚慰她的心灵。

  像是被洗涤了。

  灰蒙蒙的,落后的,不方便的,叫人讨厌的,原来那么多不好前缀的农村,此刻在她面前揭开轻视的面纱,露出原本的面貌。

  是的,闫玲玲一直都不喜欢在这样的地方当老师,她每天都在想家,想到夜晚以泪洗面。对学生们,她也只是做到自己该做的,仅此而已,至于什么园丁,什么浇灌者这类高大上的称谓,她从不认为自己是。

  所以面对杨国峰的夸奖,她才会无所适从,不知道该怎么应对,只能尴尬地喝饮料。

  她被推上不该有的高度,只有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多卑劣的人。

  赵三爷一曲唱吧,又来一曲,欢呼喝彩的声音不绝于耳,他唱完之后,村里人还觉得不尽兴,又来几个好嗓子唱起流传甚广的老曲子。

  闫玲玲撑着脸,脸上羞愧的红意还没有褪去。她在思考,自己还要在这里待两年多时间,还要继续像个鸵鸟一样应对,等着时间一到被调回市里吗?

  即使只有三年时间,她不能为这些可爱的、可怜的人做些什么吗?

  或许,她真的可以尝试。

  让人沉醉的夜晚。

  不管是美食,还是眼前可爱的人,又或是意外动听的歌曲,每一个人,每一件事,凑在一起都让夏芜心情愉悦。

  她不由自主放松身体,靠在季云舟的轮椅上,慵懒地做个旁观者。

  夜深了,背靠着深沉的大山,从上空俯瞰,只有村庄里这一点明亮如昼,远远望去,大山如同深沉可靠的母亲,温柔地将信仰她的山民拥抱在怀中,小心呵护。

  欢声笑语随风飘荡很远很远。

  大山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,夏芜似乎有所感应,觉得灵泉水汩汩地流淌着,比平时渗出的速度要快的多。

  “累不累?”夏芜和季云舟靠的很近,她稍微侧着脸,去看他的表情。

  季云舟在认真看村民唱歌,嘴角是带着笑的,看起来心情不错。

  “还好,”他低头看向夏芜,给予她回应,温柔的眸子像是沁着水雾,就跟今晚的大山一样。

  夏芜勾起唇,“你喜欢这样的氛围吗?我很喜欢。”

  “感觉很不错。”

  季云舟说出真实的心里话。

  他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修养,一开始只是看中这里的山清水秀,人比较简单,不会有人打搅。

  但夏芜来了之后,一切都变了,这里变得比以前更好了。

  他一点都不会觉得吵闹,反而像是晒太阳一般暖融融的。

  一切都是因为夏芜。

  她就是太阳。

  谁能不爱太阳呢?

  夏至看向窃窃私语的两个人,眸子里一闪而逝的嘲讽,是给他自己的。

  夏芜从来都很好,只是以前有些人鱼目混珠,看不清她的好。

  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好,可他来晚了。

  就这样吧,就这样吧。

  夏至面无表情地在内心告诉自己。

  徐黎早就结束了烤串的活,换王月霞去烤了,他一**坐在师傅旁边,二话不说先喝一杯青梅酒,意外地盯着酒,好喝哎。

  厨子是有权利给自己开小厨房了,马学庆和徐黎独占一张小桌子,什么菜都留了点,师叔侄二人喝着小酒吃着烧烤,美的说不出多余的话。

  不多久,人群变得安静,混沌古朴的小调响起的刹那,马学庆闭上眼睛,轻轻摇晃杯中的酒,不知是因为酒醉,还是因为此情此景而醉。

  徐黎也醉了,他难得觉得不虚此行。

  怪不得师叔喜欢来这里。

  他也喜欢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