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寒风卷着烤肉的焦香,在巨鹿城头打了个旋。

  大明守军王狗子**着鼻翼,眼尖的发现城外的红袍军今日开饭的阵仗比昨日大了许多。

  饿的两眼发昏的王狗子从城墙缝隙中探出头,大着胆子远远张望。

  城外三里,明军火炮和弓弩攻击不到的地方,红袍军的篝火连成一片。

  数百口大铁锅架在上面,氤氲的雾气浓烈散开,顺着风朝巨鹿城上飘来。

  他发誓,自己从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。

  “是肉?”

  “是肉!红袍军又在吃肉!”

  他压低了声音,激动扭头,身边站着的还是昨日跟着守在这里的少年将士周大。

  周大昨夜饿的到处搜虫子吃,上吐下泻了一整日,如今病恹恹的,无力站在城墙上。

  但听到肉,还是睁大了眼睛,顺着王狗子的目光远远看过去。

  蒙阴酸菜炖猪杂的酸香弥散开,混着烤马肉的焦味。

  彼时王狗子腹部猛地抽搐,喉头涌上酸水。

  他这辈子,没吃过新鲜的烤猪肉。

  祖祖辈辈都是军户,父亲在军中时,他每日跟着家人军屯,哪里有钱吃肉。

  父亲死了就更不必说了,军中那些将领恨不得将他们扒皮喝血,连原本的粮食都舍不得发,更别提吃肉了。

  城下的红袍军做的卖力,滚滚浓香让城头的明军守军肚子一阵接一阵的响起。

  越来越多的将士吞咽着口水,大口呼**,似乎这样能勉强让自己也像吃到肉一样。

  每天吃野菜汤,一泡尿下去,肚子比没吃的时候还要空,他们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。

  “嗖!”

  一支无头箭飞来,落在王狗子身边,箭尾绑着的馍片滴着油花。

  王狗子心惊胆战,两脚哆嗦着开口。

  “敌......敌袭......”

  话音未落,鼻子猛的**起来,整个人都瞪大了眼睛。

  “是馍片,有猪油的!”

  口水在口腔疯狂分泌,王狗子哆嗦着转头,身边周大,马铁牛等守军都在发抖,一双眼睛盯着食物,像极了野狼,绿油油的。

  整个城墙炸开了锅,几十支箭雨点般落下。

  他们看的分明,根本就是从红袍军所在之地射过来的。

  王狗子眼看着半片猪肝摔在垛口,黄澄澄的油脂弥散出浓烈的香味,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守军,连手里的刀枪都扔了,合身扑上去,正巧撞倒了周大孱弱的身躯。

  红袍军从城墙下向城墙上射箭的消息很快被守城的校尉传递上报。

  原本跟随守城的太监监军闻言匆匆赶来,震撼看着这一幕。

  红袍军用的都是器械绞盘的弩箭,没了箭头,刚刚好射到城墙上,却又不会伤害到城墙上的将士们。

  里面各种食物几乎让这名太监眼花缭乱。

  监军太监瞪大眼睛,狠狠眨动,似乎是出现幻觉。

  肉皮,马肉,馍片,猪肝,他甚至还能看到这些东西上浓烈的油脂和酸菜气味。

  “有毒!定有毒!”

  监军刘公公的尖叫锋锐刺耳,一边咬着牙,让身边的亲军拼命阻拦城墙上这批扑上去的守军。

  “混账,都给咱家停下,一群杀才,想死了不成!”

  可谁还听得见?

  军中的老鼠都被吃绝了,昨天马铁牛甚至将自己皮甲上的牛皮绳煮了一片,胡乱吃了。

  王狗子最先扑过去,如今已吃了三块,猪肝囫囵塞进嘴里,咸腥的汁水在喉头炸开。

  他突然想起娘亲,那年娘亲二十岁,吃了观音土,实在是熬不住了,临死前留下的话是,想吃块肉。

  原来肉是这个滋味啊。

  “反了!都反了!”

  刘公公咬着牙狠狠踏在一支箭上,碾碎的烤馍裂开满地。

  王狗子眼眸猩红,几乎要再攥紧刚刚抛却的刀枪,这**养的阉人,今早还在县衙后堂喝鸡汤!

  少年周大刚才没抢到吃的,眼前到嘴的馍片被碾碎,甚至刘公公还将火把引来点燃,立刻扑向那团即将点燃的篝火,却被刀鞘砸中额角。

  焦糊味混上了周大额头的血味。

  王狗子在怀里藏着半截猪耳,眼眸阴冷。

  转头的时候,张把总把烧焦的肉块塞进嘴里,满嘴黑灰地冲刘公公笑。

  马铁牛没说话,只面无表情的盯着这个阉人。

  赵小四眼下正抱着火把,狰狞咀嚼一片马肉,眼睛森冷,盯着刘公公。

  城墙下的民谣就是这时飘起来的。

  红袍军一群糙汉子的声音算不上好听,甚至有些走调,但声音格外洪亮清晰。

  “正月里采花无哟花采,二月间采花花哟正开......”

  王狗子的眼泪突然涌出来,连带着嘴里的肉都忘了嚼。

  莫名的悲哀像潮水一样用来,几乎将这个糙汉子溺死。

  他想起保定老家的妹妹,出阁那天穿着褪色的袄子,那是东拼西凑的,里面全都是补丁,鬓角别着朵茉莉。

  “狗子哥!”

  背后马铁牛哑着嗓子,声音发抖。

  “是茉莉花!是咱保定的茉莉花!”

  刘公公看着这群杀才一边像狗一样抢着敌军送来的吃食,一边放了刀枪,听着曲,几乎要气疯了!

  随手从身边亲兵手里夺过鞭子,抽在石砖上啪啪响。

  “不准听,不准听,都给咱站好了!”

  “谁要再听,再吃,那是要吃军法的!”

  可满城墙的呜咽声压不住了。

  王狗子捂着脸,七尺的汉子哭的呜呜的,像个孩子。

  掌心里混着血、泪和猪油。

  听到刘公公开口,狰狞低声咒骂着。

  “**养的阉人,早晚有一日宰了你!”

  弹奏的曲子不只一首,红袍军的牛皮鼓换成了铜锣打着调子。

  陈铁唳望着城头此起彼伏的乱影,接过亲兵递来的酸菜汤。

  汤里沉着片薄如蝉翼的猪肝。

  清晨往巨鹿城里**三千斤吃食,倒把自家肉食耗去不少。

  “总长。”夜不收捧着舆图欲言又止,终于咬牙。

  “咱应该在食物里放毒的,至不济,也该趁此攻城。”

  “放屁!”

  “红袍军岂能这样下作!”

  陈铁唳怒斥,他何尝不知此刻攻城事半功倍?

  可城头飘来的哭声里,分明混着那些红袍军将士们熟悉的乡音。

  保定府的茉莉,大同的杏花,这些被朝廷逼着厮杀的汉子,谁不是爹生娘养的。

  他不是心软的人,但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。

  他在等待这座城和之后一座座城彻底崩溃。

  少死一些人,这时代太烂了,多活点人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