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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呃啊——”

  一声不似人声的、压抑至极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。

  他猛地蜷缩起来,像只被重创的野兽,双手死死抱住头,用额头去撞击身下坚硬的土地,仿佛这样就能驱散脑中那地狱般的画面。

  他亲手……

  他亲手割掉了自己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的舌头。

  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,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。

  “噗——”

  他剧烈地呛咳着,一口鲜血喷洒在身前的茅草上,殷红刺目。

  剧痛和自我憎恶的海啸,几乎要将他的神智彻底淹没。

  可就在这片黑暗的漩涡最深处,就在他痛得几乎要再次昏死过去的瞬间。

  忽然间,他好似有所感应。

 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,却又无比清晰的感觉。

  从遥远的、东南的方向传来。

  不是声音,不是景象,而是一种牵引。

  像一根看不见的线,穿透了所有的痛苦与混沌,轻轻地、固执地,拨动了他灵魂深处的某根弦。

  那是什么?

  他抬起头,在昏暗的柴房里,望向一片黑暗的东南方。

  那里,到底有什么?

  然而这个念头,只来得及在他脑中闪过一瞬。

  下一刻,翻涌的痛苦便再次将他吞噬。

  他身子一僵,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,重重地倒回草堆里,又一次失去了意识。

  ……

  大雍,昭德十三年,秋。

  东南沿海的渡口村,咸湿的海风已经带上了凉意。

  村口的歪脖子榕树下,几个妇人正凑在一处,一边搓洗衣裳,一边说着东家长西家短。

  河水突然浑浊,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。

  “哎,你们看,那水里飘着的是什么?”眼尖的张家媳妇忽然停了手里的棒槌,指着河中央。

 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,只见浑黄的水面上,确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载沉载浮,顺着水流往下漂。

  “天爷!该不是哪个想不开的……”

  “别是淹死的水鬼,来找替身吧!”

  这话一出,方才还热闹的河岸边顿时静了下来,妇人们脸上都露出惧怕的神色,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。

  就在这时,村里最壮实的后生石头,扛着渔网从田埂上路过。

  他瞧见河边的骚动,几步跑了过来:“婶子们,咋了?”

  “石头,快看!水里……水里有个人!”

  石头定睛一看,二话不说,将渔网往地上一扔,噗通声就跳进了冰凉的河水里。

  他水性极好,像条泥鳅,很快就游到了那人影旁边,奋力将其往岸边拖。

  人被拖上了岸。

  是个年轻女子。

  可当看清那女子的穿着时,围上来的村民全都倒吸口凉气。

  那是什么衣裳?

  上身是无袖的短褂,露出两条雪白得晃眼的胳膊,下身更是短得离谱,堪堪遮到膝盖。

  布料也古怪,光滑紧绷,从未见过。

  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的身形让在场的妇人们都红了脸,纷纷啐骂起来。

  “不知羞耻!”

  “这哪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会穿的!”

  王家婶子胆子最大,平日里也最是刻薄,她捡起根木棍,警惕地戳了戳地上那女人的胳膊,尖声道:

  “我看就是个水里的妖精,被石头给捞上岸了!快,打死她,免得祸害咱们全村!”

  她的话音刚落,地上的女子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吐出几口河水,悠悠转醒。

  她睁开眼,那双眸子,清澈得像山间的泉水,带着初醒的茫然。

  她看着周围一张张充满敌意和恐惧的脸,没有害怕,反而流露出几分困惑与担忧。

  “妖精醒了!打死她!”王家婶子被那清澈的眼神看得心头发虚,愈发认定是妖物,举起木棍就要砸下去。

  几个半大的孩子在人群里挤着看热闹,其中个虎头虎脑的男娃被后面的人一推,脚下不稳,眼看就要摔倒,头正对着王家婶子挥起的木棍。

  “小心!”

  那女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声,顾不得自己,挣扎着侧身翻滚,用自己瘦弱的后背,挡在了那孩子和木棍之间。

  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
  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她的背上。

  她痛得闷哼,脸色煞白,可那双清澈的眼睛,却第一时间望向那个被吓傻了的孩子,声音虚弱却温柔:“你……没伤着吧?”

  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  包括举着木棍的王家婶子,和救人上岸的石头。

  没人想得到,这个被他们当成妖物的“怪女人”,在自身难保的关头,第一反应竟是去救别人的孩子。

  那虎头虎脑的男娃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,跑回了自己**怀里。

  场面一时僵持住。

  “都干什么呢!聚在这儿像什么样子!”村长拄着拐杖,在旁人的搀扶下,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。

  王家婶子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,告状道:“村长!石头从河里捞上来个妖精!您看她穿的,就不是个人样!”

  村长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地上的女子,又看看她苍白的脸和依旧护着孩子方向的姿势,眉头紧紧皱起。

  他活了这大把年纪,见过逃难的,见过落魄的,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。

  她的眼神太干净了。

  干净得……让人不忍心去怀疑。

  可她的穿着,又实在太过惊世骇俗。

  村长刚想开口询问一下她的来历,那女子却不知道是因为受寒还是受伤,竟眼睛一闭,昏了过去。

  “先把人关到祠堂后面的柴房去。”村长沉吟半晌,敲了敲拐杖,“等她醒了问明来路,再做计较。不许任何人靠近,更不许伤她!”

  女子被关进了阴暗的柴房。

  冰冷的石板地,堆着发霉的柴草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她再次睁开眼。

  她坐起身,环顾四周,眼中没有对自己处境的恐惧。

  她只是抬起手,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五指,眼神里满是陌生。

  她是谁?

  为什么会在这里?

  她想不起来。

  脑子里空空荡荡,唯有胸口盘踞着一种奇怪的感觉。

  那是一种很温暖、很柔软的情绪,让她不由自主地去关心外面那些用石头砸她、用木棍打她的人。

  他们……好像很害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