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越下越大,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,分不清方向,也看不见前路。

  他只是走。

  脚下的泥水溅起,弄脏了他本就脏兮兮的衣裳。

  他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包袱,害怕包袱里的东西也被弄脏。

  可怀里的包袱还是被雨水浸透,变得沉重无比。

  力气,正一点点地从身体里抽离。

 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,模糊……

  终于,他再也支撑不住,身子一软,重重地向前栽倒。

  泥水溅了他满脸。

 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,他仿佛看见雨幕之中,有几道熟悉的身影,正拼了命地朝着自己奔来……

  可他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了。

  ……

  再醒来时,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,和柴火燃烧的干燥气息。

  身下是温暖干燥的床铺,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。

  他缓缓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,是陌生的、用黄土夯成的墙壁,和一根根熏得发黑的房梁。

  这里是一户山中农家。

  “侯爷!侯爷您醒了!”

  床边,一个面带风霜、眼眶通红的年轻男子见他睁眼,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。

  他扑到床边,颤声问:“侯爷,您……您还认得我吗?我是青义啊!”

  裴应见转动眼珠,看向他。

  青义……

  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。

  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
  “别急,你身子还很虚。”

  一个清越温和的声音响起。

  裴应见循声望去,只见屋子另一侧,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俊逸男子。

  那男子眉目如画,气质出尘,与这简陋的农舍格格不入。

  “我……我叫云承月。”

  白衣男子目中含悲,仿佛不情不愿,但还是做了自我介绍。

  裴应见也觉得他很眼熟,盯着他看了好半天,却还是没想起他是谁。

  最后,他的目光越过他,落在了他身后那张床上。

  那里,还躺着一个人。

  那人面色灰败,双目紧闭,胸口微弱地起伏着,整个人蜷缩成一团,像是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,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。

  可裴应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。

  “……青川。”

  沙哑的、几乎听不清的两个字,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。

  “侯爷!”青义的眼泪,瞬间夺眶而出,“您还记得……您还记得我们!”

  他哽咽着,指着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,悲声道:

  “您被赶出来之后,那个毒妇把青川也扔了出来,就扔在大街上!我们的人盯了好久,才敢趁乱把他救回来,又赶紧去找您……”

  “青川他……他伤得太重了……”青义突然又落下一行泪来,又赶紧擦去,“不过侯爷您别担心,我们都逃出来了,也把您和青川救出来了!云神医一定会治好您,也一定会救活青川的!”

  他抹了把泪,强忍着悲痛,对云承月道:

  “云神医,您先给侯爷看看吧,侯爷的身子要紧!”

  谁知话音未落,床上的青川忽然剧烈地抽搐起来!

  他猛地睁开眼,眼球暴突,布满血丝,喉咙里发出“嗬……嗬……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。

  他痛苦地扭动着,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,指甲在床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,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。

  那副模样,惨烈至极。

  “不好!”云承月脸色一变,快步上前,与青义一起按住他。

  青义看着青川痛苦的样子,目眦欲裂,嘶声怒骂:

  “秦月娘!你这个蛇蝎毒妇!她,她竟然割了青川的舌头……”

  “手段何其残忍……秦月娘,我青义若不死,定要将你碎尸万段!”

  裴应见呆呆地看着青川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。

  看着他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求救的声音。

  忽然,一滴滚烫的液体,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滑落,砸在了粗糙的被面上。

 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,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。

  在青义的怒骂声和青川痛苦的挣扎声中,他用一种破碎到不成调的声音,轻轻地说:

  “他的舌头……”

  “……是我割的。”

  ……

  顾老实心里那杆秤瞬间就沉了下去。

  赵老四这人,他是知道的。

  无利不起早,平日里见了面都恨不得绕道走的人,今儿个提着东西三更半夜地摸上门,嘴里说着求见阿禾,那眼神却跟狼见了肉似的,透着一股子算计。

  他一个大男人,能有什么事要求一个姑娘家?

  顾老实心里一百个不乐意,生怕自家闺女刚跳出王二癞子那个火坑,又被这村里的老油条给缠上。

  “四兄弟,太晚了,阿禾都睡下了。”他把着门,身子堵得严严实实,话里已经带了送客的意思,“再说了,她一个姑娘家,能懂什么?你家要真有事,明儿个去镇上找个讼师问问,不比问她强?”

  这话就说得有些重了。

  赵老四脸上的那点局促瞬间就挂不住了,他提着篮子的手紧了紧,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正要开口辩解两句,里屋的门帘却“哗啦”一声被掀开了。

  阿禾披着件外衫走了出来,头发松松地挽着,月光下,那张精致的小脸非但没有半分睡意,反而清明得像一汪秋水。

  “爹,夜里风凉,让四叔进来说话吧。”

  她声音不高,却像一颗石子,精准地投进了这僵持的局面里。

  顾老实回头,见闺女一脸平静,那股子护犊子的火气不知怎么就泄了半。

  他叹了口气,终究还是侧过身,让出了一条道。

  赵老四如蒙大赦,连忙矮着身子溜了进来,把篮子往堂屋的破桌上一放,搓着手,局促不安地看着阿禾。

  阿禾也没看他,径自走到桌边倒了碗凉白开,自己捧着喝了一口,才慢悠悠地开了腔。

  “四叔,您有事问我,我可以听。”

  赵老四眼睛一亮,刚要开口,就听阿禾继续说道:

  “但是,我丑话说在前头。您也瞧见了,我今天刚跟王二癞子了结了一桩事。这名声传出去,往后像您这样上门求助的叔伯婶子,怕是不会少。”

  她顿了顿,目光清凌凌地落在赵老四那张既期待又紧张的脸上。

  “人情帮得了一次,帮不了次次。所以,我的规矩是……要收费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