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动如山

  她太习惯那些声音了,习惯得像背景噪音,什么时候停下来,反而不自在。

  她洗了把脸,冰凉的水打在皮肤上,一瞬间将所有倦意逼退。

  她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中重新归于淡然。

  她回到办公室,把文件装进公文包,准备去赴下一场约。

  是一个前同事推荐的案子,委托人是个单亲母亲,孩子出生证上没有父亲名字,孩子刚满六岁,入学时因为户口和监护权问题被多次拒绝,学校要求她必须提供完整的家庭结构文件。

  她找遍了所有能找的渠道,却始终没能解决问题,最后不得不找到了林语宁。

  林语宁看过资料,当即接下了这个案子。

  她知道这不是一场容易的战斗,教育机构的规定背后牵涉着行政流程、政策限制、个案灰区,稍有不慎,不但案子打不下来,还可能让母亲和孩子一起被推向舆论口水。

  可她还是接了。

  不是因为这个案子有价值,也不是因为它能让她站在聚光灯下。

  只是因为她知道,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,却总是没人管。

  走出律所大门的时候,阳光已经斜落在街道边,落叶随风滚动,像一地沉默的碎语,无声却顽强。

  她打了车,按照地址前往那位母亲的住处。

  是一片老旧小区,电梯年久失修,墙角堆着不少废弃纸箱和破布,孩子的玩具车孤零零地停在楼道里,落满灰尘。

  她走上五楼,敲了门。

  门开的时候,一个瘦弱的女人抱着一个男孩站在门口,孩子怯怯地躲在她怀里,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。

  “林律师!”女人开口,声音微哑。

  “你好!”林语宁微笑:“可以进去聊聊吗?”

 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,虽然陈旧,但东西摆得整齐,茶几上放着一套小学生的课本,角落的椅子上搭着洗得有些褪色的毛巾。

  林语宁坐下,打开文件夹。

  “你孩子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林城!”

  “他父亲……?”林语宁没有把问题说完。

  那位母亲低头,抿了抿唇。

  “他走了,在我怀孕第五个月!”

  “从没露过面!”

  “我连孩子出生证都只能去补办!”

  林语宁点点头,没有再追问。

  “你有稳定工作吗?”

  “在附近工厂做缝纫工,计件!”

  “有没有单位出具的证明?”

  “有,我带着!”

  她拿出一个塑料袋,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工资单,还有一份单位开具的收入证明。

  “我查过了,教育局说,孩子如果要上公立小学,必须要有至少一个法定监护人可以提供完整监护资料!”

  “可我……我什么都没有!”

 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,那双手瘦得青筋暴起,像是被生活磨过太多遍。

  “我只是想让我儿子上学!”

  “我不想他以后像我一样,没机会说话!”

  林语宁听着,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把她的文件收进资料夹里。

  她知道,这种案子没有技巧。

  它需要的是—耗。

  她需要一份一份地补齐资料,需要一封一封地去信问责,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提交申请,然后在被一次次拒绝后,继续走下去。

  她做过太多类似的事。

  可她知道,每一次都还是痛。

  因为这世界从不愿意为那些“例外”开门。

  他们说“制度要维护公平”。

  可他们不看:“公平”之外,有多少人连门都进不去。

  “我会尽力!”她说:“你不用担心!”

  那位母亲红了眼圈,哑声说:“谢谢你!”

  “我不是没找过人!”

  “他们都说,这种案子打不赢的!”

  “他们说我太难缠!”

  “他们说—‘谁让你当初自己生了’!”

  林语宁站起身,望着窗外那一点微弱的阳光落在孩子脸上。

  他正拿着拼图,坐在小桌前玩,眉头紧皱,小手指在一片片木板间来回翻找,找不到的时候也不哭,只是低着头一直找。

  她忽然就觉得眼睛有点涩。

  她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。

  她也一直在找。

  她找一个让自己不再害怕的位置,找一个可以把所有委屈讲出来的窗口,找一个哪怕失败也可以被理解的世界。

  可她一直都没找到。

  所以她才选择了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。

  她要成为别人能找到的那个答案。

  “你别担心!”她轻声说:“我不会让你儿子输在起跑线上的!”

  哪怕那条线,早就不是平的。

  她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,外头的风已经大了,天也暗了几分。

  她系紧风衣,走下楼,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残破的楼道,灯光昏黄,却依旧亮着。

  她忽然就觉得心口一紧,却又很快地,重新站直了身体。

 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。

  这不是她今天最后一个案子,也不会是她人生最后一个挑战。

  可只要她还站得住,就一定能走得下去。

  她必须走。

  因为还有人,在等她给出方向。

  她从不说自己是光。

  可她知道,她可以成为那条被人追随的路。

  夜幕彻底降临,江城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,把整座城市点缀得像是温柔却疲惫的梦境。

  林语宁从那片老旧的居民楼走出来,风一阵一阵地吹着,像是要把人推回现实的街角。

  她站在小区门口打车,手机屏幕映着她的脸,那张脸藏在光影里看不清情绪。

  风把她耳边的发丝吹乱,她却没有伸手去拨,只是静静地站着,像是刚从一场无法用言语总结的对话中出来,还在回味,又像是咽下一口苦涩,努力把情绪藏回喉咙里。

  车到了,她上车,报了律所的地址。

  一路上司机没说什么,车里放着收音机,主持人正念着什么财经新闻,平稳、机械,没有情绪,就像她这些年见过太多的判决书,一页页翻过,也不过是纸和字而已。

  等车停在律所楼下时,已经快七点半。

  她没直接上楼,而是绕到背后那条鲜有人走的小巷子,站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,点了一支烟。

  她其实很少抽烟。

  但有时候,她会在特别压抑、特别孤独的夜里点上一根,站在这种角落里,让烟雾在胸腔里绕一圈,再慢慢吐出来,就好像那些无法说出口的事,也跟着一起散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