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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虚伪的怜悯和浓浓的自我感动。

  与杨国强那令人窒息的阴暗不同,东屋的杨国英,正徜徉在一个无比绚烂的美梦里。

  梦里,天是蓝的,风是甜的。

  她大学毕业了。

  分配到了一个顶顶好的单位,穿着崭新的确良衬衫,成了人人羡慕的国家干部。

  她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,揣着厚厚一沓“大团结”,兴冲冲地就往供销大楼跑。

  给妈买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。

  给大姐买了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。

  她把东西往家里一放,得意得不行。

  偏偏这时候,石锦年也提着大包小包地回来了。

  他买的东西,竟然比她的还多,还好!

  他给妈买了一台收音机,给大姐扯了好几尺时兴的的确良布料,甚至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辆锃光瓦亮的永久牌自行车!

  石锦年推着自行车,得意洋洋地看着她,那表情,分明在说:“你看,我比你厉害吧?”

  可把杨国英给气坏了!

  她当即就发了狠,拼了命地工作,拿奖金,攒工资。

  终于,她买的东西堆成了山,彻底把石锦年的给比了下去!

  梦里的她,叉着腰,站在一堆“战利品”中间,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笑。

  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

  笑声在屋里回荡,畅快淋漓。

  “呵……呵呵……”

  杨国英是被自己给笑醒的。

  她睁开眼,窗外已经蒙蒙亮,她甚至能感觉到,自己嘴角还挂着一丝傻乎乎的笑意。

  那个梦太真实,太痛快了!

  一直到早上刷牙洗脸,那股子得意劲儿都还没过去。

  早饭桌上,一家人围着喝稀饭,啃馒头。

  杨国英一看到正埋头吃饭的石锦年,昨晚梦里的那股子气和不服输的劲儿,又涌了上来。

  她清了清嗓子,端着碗,故意用一种过来人的老成语气开口。

  “石大哥。”

  石锦年正呼噜呼噜喝着粥,闻言抬起头,嘴边还沾着一粒米:“嗯?咋了国英?”

  杨国英下巴微微一扬,眼神里带着几分挑衅和说不清的得意。

  “你可得加把劲儿了。”

  “啊?”石锦年端着稀饭碗,一脸的莫名其妙,“加什么劲儿?”

  “不然啊,”杨国英拖长了调子,用筷子头指了指他,又指了指自己,“以后可就彻底被我比下去咯!”

  说完,她不再理会石锦年那张写满了“这丫头是不是没睡醒”的脸,心满意足地低下头,大口喝起了自己的粥。

  痛快!

  石锦年愣了半天,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小姨子,只能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杨国琼。

  杨国琼只是无奈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,低声说了句:“别理她,八成是做什么好梦了,还没醒呢。”

  吃过早饭,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。

  “哐当!”

  “**!水泥和好了!”

  修房子的泥瓦匠们又来了。

  杨国琼的房子都修好了,现在修的,正是杨国英的房子。

  杨国英格外地上心,揣着手,像个小监工似的在旁边转来转去,一会儿看看砖头砌得齐不齐,一会儿又瞅瞅水泥抹得匀不匀。

  看到一个年轻的师傅搬砖费劲,她还兴冲冲地跑过去。

  “我来帮你!”

  她卷起袖子,吭哧一下抱起两块砖,结果脚下一个踉跄,差点摔个大马趴,还险些绊倒了旁边的师傅。

  “哎哟!我的小姑奶奶!”

  张佩珍端着一盆水出来,正好看到这一幕,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
  她几步走过去,一把将女儿拉到一边,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。

  “行了行了,你别在这儿添乱了!”

  “我哪有添乱?”杨国英噘着嘴,一脸不服气,“我这是在帮忙!”

  “你这叫帮倒忙!”张佩珍哭笑不得,“去去去,自己一边儿玩去,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。”

  杨国英顿时垮下了小脸,拉着张佩珍的衣袖开始撒娇。

  “妈,我好无聊啊,”她掰着手指头数落,“你姐上班去了,石大哥也送她去了。”

  “大表哥吃了早饭就回去睡觉了。”

  “你又忙得脚不沾地,都没人陪我玩儿。”

  那委屈的小模样,任谁看了都得心软。

  张佩珍看着女儿,心里也是一动。

  孩子马上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,往后能这样陪在自己身边的日子,可就少了。

  她想了想,擦了擦手,从兜里掏出了钱。

  那张崭新的十元大钞,在她眼前晃了晃。

  “喏,给你。”

  杨国英的眼睛瞬间就亮了,像两颗被擦亮的黑葡萄。

  张佩珍把钱塞到她手里,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。

  “自己你去供销社逛逛,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,自己买。”

  “别急着回来,就当是去玩了。”

  “等中午回来的时候,记着给妈带半斤干木耳回来就行。”

  杨国英捏着那张十块钱,心里美滋滋的,嘴上却故意哼了一声。

  “妈,你纯粹是把我当小孩子打发呢。”

  话是这么说,可她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,脚下更是已经迫不及待地往院子外跑去。

  “好嘞!保证完成任务!”

  清脆的声音,带着无限的雀跃,飘散在喧闹的院子里。

  杨国英捏着那张崭新的十元大钞,一路哼着小曲儿,脚步轻快得像只刚出笼的百灵鸟,朝着镇上奔去。

  八十年代的土路,坑坑洼洼,可她心里平坦着呢,看什么都顺眼。

  路边的野花,天上的白云,就连拖拉机“突突突”喷出的黑烟,闻着都带劲儿!

  她没直接去供销社,脚下一拐,先溜达到了镇上的卫生院。

  大姐可就在这儿上班呢。

  她猫着腰,像只小探子似的,悄悄凑到一间病房的窗户底下,扒着窗台往里瞅。

  屋里头,杨国琼正弯着腰,柔声细语地跟病床上的一个大娘说话,手里还利索地给人换着药瓶。

  阳光从窗户洒进来,给她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。

  而石锦年呢,就搬了个小马扎,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远的地方。

  他也不说话,也不上前帮忙,就那么看着,一双眼睛里,满满当当的全是杨国琼的影子,嘴角还挂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傻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