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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杨国忠站在原地,浑身的血液,都像是凝固了。

  一股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憋屈,堵在他的喉咙里,让他想喊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
  他想反驳。

  可他又能反驳什么呢?

  郭文慧说的是事实。

  在郑丽娟最痛苦的时候,他确实不在。

  他去埋了他们的儿子。

  可这个理由,在此刻,显得那么苍白,那么无力。

  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,所有的愤怒和力气,都被刚才那顿劈头盖脸的臭骂,给抽干了。

 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,转身想回到手术室外去等着。

  就在这时,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,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。

  “哎,你们是郑丽娟的家属吧?”

  杨国忠连忙点头。

  护士看了看手里的单子,眉头皱了起来。

  “你们得去缴费了。”

  “二次手术,加上后续的治疗和用药,费用很高,之前的押金已经不够了。”

  “缴费”两个字,像是一盆冰水,兜头浇下。

  杨国忠和病床上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,几乎是同时僵住了。

  郭文慧的鼾声,都停了一秒。

  杨国忠的脸色,“唰”地一下,全白了。

  钱。

  又是钱!

  从郑丽娟摔倒开始,缝纫机、自行车、流产、手术……桩桩件件,都离不开这个字!

  可他们家,哪里还有钱?!

 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对着护士连连点头哈腰。

  “同志,同志,您看……”

  “我……我这来得急,身上没带钱。”

  “我马上,我马上就回去筹钱!一定尽快!”

  护士看着他这副样子,又瞥了一眼病床上装睡的郭文慧,眼里闪过一丝同情,但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。

  “那你们得尽快了。”

  “欠费的话,有些药,我们就不能用了。”

  护士说完,叹了口气,转身又急匆匆地走了。

  杨国忠站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

  他缓缓地,把目光投向了床上那个鼓囊囊的被子。

  被子里的人,一动不动。

  甚至,还刻意传来了更加响亮的鼾声。

  杨国忠的心,一点一点地,沉了下去。

  他没再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转身,走出了病房。

  手术室外,那盏红色的“手术中”的灯,像一只嗜血的眼睛,冷漠地注视着他。

  他一个人,像个孤魂野鬼,飘到了走廊尽头的长椅上,坐了下来。

  脑子里,只有一个字。

  钱。

  钱,钱,钱!

  这来来回回地折腾,得花多少钱?

  那就像个无底洞!

  他忽然想起护士说的话。

  完全性肠梗阻。

  他虽然没文化,但也隐约听村里人说过,谁家老人要是得了这个病,是要开刀把肠子切掉一截的。

  切掉一截肠子……

  那人,还能好吗?

  怕是都废了吧?

  杨国忠的脑子里,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郑丽娟以后那副病怏怏的样子。

  脸色蜡黄,走两步就喘。

  什么重活都干不了,成天就只能躺在床上。

  吃的药,比吃的饭还多。

  那下半辈子,不就成了个药罐子?

  自己就得伺候她一辈子?

  一个念头,像毒蛇一样,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,悄悄探出了头。

  要不……

  干脆就别管了?

  这个念头一出来,就把杨国忠自己都吓了一大跳!

  可它就像疯长的野草,一旦冒了头,就再也压不下去了!

  让她就这么……死在手术台上……

  术中感染,抢救无效。

  这种事,医院里多的是。

  一了百了。

  再也不用为她娘家那些破事烦心。

  再也不用听她那些尖酸刻薄的辱骂。

  再也不用背上这笔还不清的债。

  说不定……说不定还能找医院闹一闹,赔一笔钱。

  拿着那笔钱,他还能再娶一个年轻健康的媳妇儿,给他生个大胖小子……

  这个想法,带着一股致命的诱惑,让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。

  可……

  可毕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。

  她再怎么不好,也跟了自己这么些年,还给自己怀过孩子……

  杨国忠的心,猛地一揪。

  那张用白布包着的小小身体,又浮现在他眼前。

  但那份微弱的温情,很快就被现实的冰冷所淹没。

  这“恩”,现在却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!

  要把他,把他们整个杨家,都拖进去!

  救,还是不救?

  他的心,像是被两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撕扯着。

  一半是滚烫的岩浆,一半是刺骨的寒冰。

  走廊尽头的长椅,像是用冰块凿出来的,凉气顺着裤管,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。

  杨国忠就那么坐着,像一尊没了魂的泥塑。

  走了?

  一走了之?

 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,站起来,头也不回地走出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。

  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,他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块小小的、包裹着他儿子的白布。

  儿子已经没了。

  要是连孩儿他娘也没了……

  杨国忠闭上眼,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。

  再等等吧。

  就再等等。

  至少,要等个结果。

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像生了锈的锯子,在他的心上来回拉扯。

  终于!

  手术室那盏刺眼的红灯,“啪”的一声,灭了!

  杨国忠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,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!

 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,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杂的气味,扑面而来。

  一个护士推着移动病床走了出来。

  床上躺着的,正是郑丽娟。

 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嘴唇干裂起皮,双眼紧闭,像是被人抽干了精气神的纸人儿。

  杨国忠的心,又沉了下去。

  护士看了一眼他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惫和厌烦。

  “人暂时是救回来了。”

  “但是情况还很不稳定,随时可能反复。”

  然后,她像是怕杨国忠是个聋子,又把昨天的话,一字一顿地,重新砸了出来。

  “记住了!”

  “从现在开始,绝对!”

  “禁食!”

  “禁水!”

  “一滴水!一粒米!都不行!”

  “要是再出事,神仙也救不了她!”

  杨国忠的头点得像鸡啄米,嘴里含混不清地应着。

  “哎……哎……知道了……知道了……”

  他现在,哪还敢有半句废话。

  护士推着床,杨国忠跟在后面,两个人一前一后,沉默地回到了病房。

  病房里,那雷鸣般的鼾声,依旧在顽强地回响着。

  郭文慧还霸占着那张病床,睡得四仰八叉,浑然不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