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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四十九章 守这锅的规矩

  后来没留,也没吃粥,就拎着那块砖下山去了。

  临走前,他只说了一句:

  “白云记我,我就不死。”

  “我若真有命熬下去,哪天回来,我不喝粥。”

  “我种粮。”

  “种给山上,种给锅里。”

  陈渐没拦,站在山口送了一程。

  狗剩忍不住问:“你真信他?”

  “他都快冻死了,回去也是送命。”

  陈渐点了根火折子,给锅底添柴。

  “我不信他活。”

  “我信他这句话——够重。”

  “重到哪天他真回来了,咱这锅里能多熬一把米。”

  “那就值了。”

  第二天一早,山脚来了两辆车。

  不是送货的,是送人。

  十来个老弱病残,被用草帘子裹着扔在坡边,像卸货一样倒下来。

  没人哭,也没人喊。

  只一张薄纸贴在其中一人的胸口,用炭笔写着四个字:

  【白云自认】

  狗剩第一时间冲下来,皱着脸拽开帘子。

  “这谁干的?”

  “这不是来求粥的,这是往锅里塞死人啊!”

  小八低头看了半天,压着嗓子说:“人还活着。”

  “都是南门贫户街那边的,听说连粥棚都被拆了。”

  “他们没地方去,就往咱这边来了。”

  狗剩气得直咬牙:“这不是逼咱白云接烂摊子嘛。”

  “这哪是市,这是活埋场!”

  陈渐也下了山,蹲在一口破麻袋旁边,用手指探了探那人喉间的温。

  还有热。

  “人送来了,就不能再推下去。”

  “咱不收命,但收活人。”

  “他们还能喘气,就还有得救。”

  狗剩低声说:“可咱也不是神仙啊。”

  “现在锅都快揭不开盖了,你还收?”

  “你想撑个‘义庄’?”

  “那是官府干的事,不是咱的事。”

  陈渐站起来,把帘子一卷:

  “错了。”

  “这才是咱的事。”

  “他们能把这烂摊子扔上山,就说明——他们没别的山能扔了。”

  “咱若真想把‘白云’两个字熬成字,不光得收粥的人。”

  “还得接这锅底下最烂的渣。”

  “你不接,锅是干净的,但没人信你能撑锅。”

  “你接了,就有人敢再上来。”

  ……

  一个时辰后,白云市挂出新一块市牌:

  【谷山坊】

  旧柴房腾出来,围了三层破席,糊了布棚,里头设了粥盆、柴灶、薄床。

  林纸匠提笔记下,写:

  【谷山坊,不设摊,不立账,只收活命一线】

  狗剩看完:“你真就立这么个地儿?”

  “以后要是天天往这丢人怎么办?”

  陈渐转过身,盯着他,语气不高:

  “那就熬。”

  “熬不住——咱死。”

  “熬得住——咱活。”

  “咱要熬出个能吃饭、能活命、能讲人话的地儿。”

  “哪怕再多几个锅底渣子。”

  “咱也不能让人说一句——‘白云市里不认命’。”

  “哪怕这命,是从泥里捞出来的。”

  谷山坊挂牌的第三天,粥锅熬得更稠了。

  不是加了米,是添了柴。

  狗剩带着人去砍了两片山柴,连夜削皮晒干,拌了兽脂糊火膏,烧出来火力猛,能把一锅水熬出三层灰。

  “这火啊,得烧得狠点。”

  “谷山坊那边多的是冷身子、虚骨头,要是不熬足了,他们连粥味都闻不出来。”

  小八搭了几根竹竿,把新来的五六个病人围在里头,熬汤煮药,白天晒,晚上烘,炉火不灭。

  有人看着像行尸走肉,但还是活过来了。

  也有人撑不过,第二天就断气了。

  陈渐亲自写下第一张《谷山坊亡记》。

  不是牌位,不进宗,不入簿。

  只写一句话:

  【此人死于寒夜,生于白云。】

  狗剩皱眉:“你还真写?这都没名没姓的。”

  陈渐淡声道:“没名不等于没人。”

  “咱山头收的,是命,不是户口。”

  “他们哪怕只在白云市喘了一口气。”

  “也得给他们留个字。”

  “这是咱的规矩。”

  ……

  那天下午,南边摊口来了一个身影瘸跛的汉子,拎着一只陶罐,一路跪着爬上山。

  狗剩正想上去拦,陈渐抬了下手:“让他过。”

  那人到了市书馆前,把陶罐放下,拍了三下。

  砰——砰——砰。

  没人说话。

  林纸匠放下笔,从布帐后走出:“你来记什么?”

  那人指着陶罐,咽了口唾沫:“罐里是我妹骨灰。”

  “她两天前死在南门边。”

  “我们是从江阳逃出来的,饿了十天,一口粥也没喝着。”

  “她临死前,只说一句话——‘你去白云。’”

  “她说山上有人熬锅,有人挂牌。”

  “她说……只要你能上去一趟,你就不是白死。”

  “我不想求什么。”

  “我就想挂个字。”

  “写她真来过。”

  林纸匠盯着那陶罐看了会,没回头,只低声问陈渐:“挂吗?”

  陈渐声音不大,但透着冷火:

  “挂。”

  “挂得比谷山坊还高。”

  “写清楚——她不是病死,也不是饿死。”

  “她是被逼死。”

  “咱这山,不替她伸冤。”

  “但咱替她留命。”

  “下一个来的人,要是看到这行字,还敢扔人——”

  “那咱就不挂了。”

  “咱就钉。”

  三天后,白云市西边山腰上,多了一块挂碑板。

  不是木的,是砖的。

  烧泥铺新出的窑砖,最厚最重的一块,拿火烙了字。

  林纸匠亲手刻的。

  上书六个字:

  【她来过·白云】

  不加名,不落姓。

  下头是一道横划,一条线,粗得像刀,像沟,也像一道断命。

  狗剩那天爬上山看完,什么都没说,只背着一桶粥,一点点沿路舀,沿着那碑往下走。

  谁问他干嘛,他就回一句:

  “有人得看见她走的这条路。”

  “从江阳,到南门。”

  “再到山上。”

  “不是跪着来的。”

  ……

  同一天傍晚,林纸匠递了个簿子给陈渐。

  封皮很破,用的是旧布边裹的,里头却写得一笔一划,干干净净。

  上面刻着一行小字:

  【白云记人·不记名】

  “你真打算记下去?”狗剩在一旁问,“这才几天,快满一页了。”

  “再这样下去,咱连纸都不够。”

  “还有命记吗?”

  陈渐接过簿子,翻了两页。

  “命是熬出来的。”

  “但记,是给下一锅人看的。”

  “哪怕这粥再稀、这山再烂。”

  “只要还有一口气。”

  “就该有一笔字。”

  他把簿子合上,放进柴房角落那只破箱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