蒸腾的药雾中,朱英的身影由远及近。

  吕本原本从容捻须的手指僵住,保养得宜的面皮猛地抽搐起来。

  这位国子监祭酒的眼角不受控制地跳动,官袍广袖下的手腕微微发抖,连带着腰间玉佩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

 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,官靴踩碎了晾晒的黄芩,淡黄粉末沾满鞋面却浑然不觉。

  “这...这不可能!”吕本张了张嘴,声音卡在喉间。

  他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看着入殓的皇长孙,那具小棺材里苍白的脸。

  此刻眼前少年行走时左肩微晃的姿态,分明就是皇长孙朱雄英惯常的动作。

  当朱英走到三丈开外时,吕本甚至看清了他眉梢那颗小痣,位置形状与逝去的皇长孙分毫不差。

  “参见太子殿下。”朱英规规矩矩向朱标行礼,“马车里是燕王府的药草,王妃命我送来,救治百姓。”

  朱标抬手,眼中满是宠溺:“小郎中辛苦了。”

  朱英再次躬身一拜,而后跑向马天,喊了一声:“马叔。”

  他像只小豹子般窜到马天跟前,脑袋正好撞在对方腰间药囊上。

  马天被撞得后退半步,却大笑着用沾满药渍的手揉乱少年发髻:“臭小子,王妃的马车都敢驾了?”

  “王妃说我懂药草。”朱英趁机把沾了泥的靴子往马天衣摆上蹭,换来一记不轻不重的脑瓜崩。

  朱标望着这对叔侄,伸手握住腰间玉佩。

  那是雄英周岁时他亲手挑选的羊脂玉,此刻正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微光。

  他恍惚看到了雄英。

  吕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,朱标已凑到他耳边。

  太子声音压的很低:“岳丈,那是朱英,不是雄英。”

  “像!太像了!”吕本喃喃低声自语。

  他是皇长孙朱雄英的启蒙先生,几乎肯定眼前的孩子就是皇长孙。

  看见朱英正踮脚去够马天背上的药箱,这个动作让他想起皇长孙偷摘御花园梨子的模样。

  药雾更浓,弥漫在眼前。

  吕本像是看见两个少年的身影在雾气中重叠,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活蹦乱跳,另一个着明黄常服静静躺在灵柩里。

  ……

  “先办正事。”马天拍了拍朱英肩膀。

  朱英双手捧着账册向前三步,在距离朱标五步处稳稳站定。

  少年腰杆挺得笔直,翻开账册时指尖竟不见丝毫颤抖:“回禀殿下,燕王府共送来黄芩三十斤、苍术二十斤、金银花……”

  他每报一个数字,右手食指便准确点在对应条目上。

  朱标越听眼中赞赏越浓,待听到“另附王妃亲手所制避瘟香囊百枚”时,终于忍不住抚掌赞叹:“好个伶俐的小郎中!孤观你年岁比允炆大不了多少,可愿入宫伴读?”

  药棚霎时一静。

  正在搬运艾绒的铁铉猛地抬头;黄子澄的毛笔瞬间停住;齐德更是直接定住。

  三人齐齐看向朱英,眼中满是羡慕。

  那可是皇孙伴读!自陛下立国以来,多少勋贵子弟挤破头都想谋的位置。

  皇孙,有可能是大明未来的皇帝。

  能与皇帝一起长大,这意味着什么?

  “伴读?”朱英却仰着疑惑的脸。

  吕本急步上前,解释道:“东宫允炆殿下正缺个同龄伴读。”

  他特意将“殿下”二字咬得极重,眼角余光却瞥向马天,“每日辰时入文华殿,由翰林学士亲授《春秋》《尚书》等。”

  “我要跟着马叔学医。”少年声音清亮,像是在说今天要喝粥般平常。

  药棚西北角传来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是王观失手打翻了研药钵。

  吕本愣了好一会儿,转头看向马天道:“马神医,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。”

  他以为朱英年纪小,看不出当中的厉害,但马天肯定明白。

  马天把朱英往身后拉,动作像母鸡护崽,朝着朱标道:“殿下恕罪,这小子野惯了,怕冲撞贵人,还是跟着我吧。”

  开什么玩笑?做朱允炆伴读,靖难时会有好下场?

  朱标眼底闪过一丝黯然,却温声道:“是孤唐突了。”

  他伸手**朱英的发顶,却在半空停住,转而整了整自己的玉带。

  ……

  马天抱拳:“殿下,那我和朱英去点下燕王府的药草?”

  “有劳先生。”朱标颔首,目光却黏在朱英背影上。

  少年奔跑时左肩微倾的姿势,与当年雄英在春和殿前扑蝴蝶的模样一样。

  待马天带着朱英走向马车,药棚下顿时安静下来。

  吕本望着朱英远去的背影,眉头越皱越紧。

  “殿下,老臣曾做过皇长孙的启蒙先生。”他压低声音道,“这朱英的一举一动,简直与皇长孙一模一样。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?”

  朱标的目光追随着朱英的身影,少年正踮脚去够马车上的药箱。

  太子轻叹一声:“孤也期待,他就是雄英。”

  这句话说得极轻,却像惊雷般在吕本耳中炸响。

  “怎么可能?”吕本失声惊呼,又急忙压低声音,“皇长孙不是……不是已经……”

  他的胡须剧烈颤抖,官帽下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。

  一个月前,东宫素白的灯笼,以及那具小小的棺椁。

  这一切,他还记得清清楚楚。

  朱标的目光幽幽,微微倾身,低声道:“朱英这孩子,是马天在钟山下捡的。”

  这句话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,在吕本心中激起千层浪。

  他猛地后退半步,撞翻了身后的药篓。

  “什么?”吕本的声音都变了调,“殿下是说……”

  话到嘴边却不敢继续,人难道还真能死而复生?

  朱标望着远处忙碌的朱英和马天,眼神复杂难明。

  太子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,又缓缓松开,最终只是轻声道:“此事,父皇在查。”

  “太子妃知道吗?”吕本抬眼问。

  朱标摇了摇头:“还未来得及告诉她。”

  吕本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波动。

  如果朱雄英没死,那皇长孙就还是他,未来的皇太子也会是他,未来的皇帝也是他。

  那吕本的亲外孙朱允炆,就没机会做那至尊之位了。

  不行!

  这朱英,不能是皇长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