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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百夫长单膝跪地,头颅深深垂下。

  他能感受到周围村民们投来的,那种混杂着震惊、不解与畏惧的目光。

  但他不敢抬头。

  他甚至不敢去看面前这位“萧夫人”的脸。

  他只知道,自己的生死,或许就在这位女子的一念之间。

  “夫人。”

  他的声音干涩,带着讨好的意味。

  “萧将军如今已是国之栋梁,身份尊贵,难免会招来敌国宵小嫉恨。”

  “您的安危,便是将军最大的软肋。”

  “末将斗胆,请夫人即刻移驾,由我等护卫,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
  王婉儿被他这番话弄得更加慌乱。

 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妇,何曾听过什么“国之栋梁”,什么“敌国宵小”。

  这些词,离她的生活太远了。

  她扶着自己阵阵发痛的腹部,连连摆手。

  “官爷,你快起来。”

  “我……我只是个乡下女人,当不得夫人之称。”

  “我也不需要什么护卫,我……”

  她的话还没说完,腹中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,让她闷哼一声,弯下了腰。

  “夫人!”

  百夫长吓得魂飞魄散,也顾不得什么礼节,连忙起身想要搀扶。

  旁边的几位村妇眼疾手快,七手八脚地将王婉儿扶住。

  “婉儿这是要生了!”

  “快!快扶她回去!”

  “郎中!快去叫郎中!”

  村口瞬间乱成一团。

  百夫长看着眼前的情景,脑门上的冷汗冒得更凶了。

  他对着身后那十名最精锐的兵士,厉声喝道。

  “还愣着干什么!”

  “护送夫人回府!不,回屋!”

  “沿途清出一条路!任何人胆敢冲撞,格杀勿论!”

  “是!”

  十名锐士齐声应喝,迅速散开,如同铁桶一般,将王婉儿和几个村妇护在核心。

  他们拔出腰间的横刀,刀锋在日光下闪着森冷的寒光,将那些想凑上来看热闹的村民,全都逼退了回去。

  村民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,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,连连后退。

  王婉儿在几个村妇的搀扶下,被这群杀气腾腾的兵士簇拥着,一步步向村里走去。

  她回头,看着那名百夫长。

  他依旧站在原地,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焦急与惶恐。

  她看着那些曾经熟悉,此刻却变得陌生的村民。

  他们的眼神里,有羡慕,有嫉妒,更有深深的敬畏。

  她知道,从今天起,她再也回不去了。

  回不去那个虽然清贫,却能与邻里笑语的寻常日子了。

  她想起那个男人离去时的背影。

  想起他信誓旦旦的诺言。

  “婉儿,等我回来。”

  “我一定让你,成为这世上最风光的女人。”

  风光……

  这就是他想要的,风光吗?

  被甲士环绕,与乡邻隔绝。

  她的心中,没有喜悦,只有一股说不出的茫然与酸楚。

  她宁愿不要这什么冠军侯夫人的名头。

  她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,回到自己身边。

  腹中的疼痛,越来越密集。

  她的意识,开始有些模糊。

  ……

  西秦故都,高墌城。

  曾经属于薛举的王宫,如今已是镇西秦总管府的临时中枢。

  丘行恭的大军尚未完全拔营,整个城池依旧处于军管之下,气氛肃杀。

  中军大帐内,丘行恭与刘罡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,商议着班师回朝的路线。

  帐帘掀开,张彪一身戎装,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。

  他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,欲言又止。

  “何事?”丘行恭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,落在张彪身上。

  “禀总管。”

  张彪抱拳,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口了。

  “末将派去陕州报捷的弟兄,传回了消息。”

  “说……说是在萧总管的老家,找到了他的……家人。”

  丘行恭眉毛一挑。

  “家人?”

  “是。”张彪点了点头,表情愈发奇怪,“是他的未婚妻,王氏。”

  “而且……而且那王氏,已经怀有身孕,看样子,就这几日便要临盆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这次开口的,是刘罡。

  他瞪大了眼睛,一脸的不可思议。

  “萧总管有未婚妻了?还要当爹了?”

  “这小子,嘴巴够严的啊!咱们跟他并肩作战这么久,竟半点风声都没听过!”

  丘行恭的脸上,也闪过一丝惊讶。

  他挥了挥手,示意张彪退下。

  待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,丘行恭才缓缓坐下,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陷入了沉思。

  萧羽,有后了。

  这可真是一件,意料之外的事。

  刘罡在一旁来回踱步,脸上带着几分兴奋。

  “老丘,这可是大喜事啊!”

  “萧总管年纪轻轻,就要当爹了,双喜临门!”

  “咱们得表示表示!”

  他停下脚步,一拍大腿。

  “我看,不如这样。”

  “萧总管此次封侯拜将,赏赐无数,但那些东西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他手上。”

  “他那未婚妻临盆在即,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。”

  “咱们就先将他今年的俸禄,派人快马加鞭地送过去,以解燃眉之急。”

  “对!还有婢女!”

  刘罡越说越起劲。

  “他如今是冠军侯,总管一方,他夫人身边,怎能没有几个伺候的人?”

  “立刻去买十个,不,二十个机灵的婢女,一并送过去!”

  “这样,才符合他冠军侯的身份!”

  丘行恭静静地听着,没有说话。

  等刘罡说完了,他才缓缓开口。

  “你说的,都对。”

  “但,还不够。”

  刘罡一愣。

  “还不够?”

  “俸禄送了,婢女也派了,这还不够?”

  “难道,咱们还要送金银珠宝过去不成?”

  丘行恭摇了摇头,他看着刘罡,眼神深邃。

  “刘罡,我问你。”

  “陛下为何要封萧羽为冠军侯,又让他总管西秦军务?”

  刘罡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
  “自然是因为他功劳大,有本事。”

  “这是其一。”丘行恭伸出一根手指。

  “更重要的,是陛下看中了他的年轻,看中了他的潜力。”

  “但,也正因为他太年轻,功劳太大,又手握重兵,陛下心中,就真的没有一丝顾虑吗?”

  刘罡的脸色微微一变。

  他不是蠢人,立刻明白了丘行恭话中的深意。

  功高震主。

  自古以来,这都是悬在所有大将头上的一把利剑。

  “那……那该如何是好?”刘罡有些急了,“萧总管对我们有活命之恩,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……”

  “别急。”

  丘行恭抬手,示意他稍安勿躁。

  “原本,我也在为此事担忧。”

  “萧羽此人,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刀,锋芒太盛,锐气逼人。”

  “这样的刀,好用,但也容易伤到握刀的人。”

  “陛下用他,是爱其才,但心中,也必然存着一份忌惮。”

  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。

  “可现在,不一样了。”

  “他有未婚妻了,马上,还要有自己的孩子了。”

  丘行恭的嘴角,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。

  “这,就是他的根。”

  “也是他的,‘把柄’。”

  刘罡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。

 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,却又隔着一层窗户纸,捅不破。

  丘行恭看着他那副模样,笑了笑,继续点拨。

  “一把光秃秃的刀,握着硌手,也怕它脱手飞出去。”

  “可如果给这把刀,装上一个刀柄,再系上一条漂亮的刀穗呢?”

  “那握着,就舒服多了,也放心多了。”

  “萧羽的妻儿,就是这刀柄,就是这刀穗。”

  “我们要做的,不是把这刀柄藏起来,而是要亲手,把它送到陛下的面前,让陛下看个清清楚楚。”

  刘罡的呼吸,变得急促起来。

  他终于,彻底明白了。

  “老丘……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  “没错。”丘行恭缓缓点头,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。

  “我要立刻上奏陛下。”

  “就说,冠军侯萧羽,忠君体国,平定西秦之后,心系家小,特上表为其未过门的妻子,请一道恩泽。”

  “如此一来,在陛下眼中,萧羽便不再是一个只有赫赫战功的孤臣。”

  “他成了一个有血有肉,有牵挂,有弱点的凡人。”

  “一个有弱点的臣子,才是陛下最喜欢,也最放心的臣子。”

  “这,叫‘授之以柄’!”

  “为臣之道,不光要会立功,更要懂得,如何让君王安心。”

  刘罡听得目瞪口呆。

  他看着丘行恭,像是第一天认识自己这位老搭档一样。

  他一直以为,丘行恭和他一样,是个只懂带兵打仗的武夫。

  却没想到,他对这朝堂之上的权谋之术,竟看得如此透彻。

  “高!实在是高!”

  刘罡由衷地赞叹道。

  “如此一来,既能让陛下对萧总管更加信任,又能为他那未婚妻和即将出世的孩子,求来一份天大的恩典。”

  “这人情,送得太大了!”

  “这哪里是送人情。”丘行恭摆了摆手,“这是在为我大唐,留住一员栋梁之才。”

  他站起身,走到地图前,目光落在陇西那片新拓的疆土上。

  “你以为,萧羽那小子,真的只是一个只懂冲锋陷阵的莽夫吗?”

  “你忘了,那金疮药,是如何来的?”

  刘罡心中一凛。

  对啊。

  当初在伤兵营,萧羽献上那神药之时,所表现出的沉稳与远见,哪里像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?

  他甚至还主动将功劳分了一半给丘行恭。

  这份心智,这份手段,早已显露出他绝非池中之物。

  “那小子,心里跟明镜似的。”丘行恭感叹道,“他知道什么该争,什么该放。”

  “这样的人,只要不半路夭折,将来,成就不可限量。”

  “我今日助他一把,也是为我大唐的将来,结下一份善缘。”

  刘罡重重地点头,心中对丘行恭的敬佩,又上了一个台阶。

  “老丘,我明白了。”

  “我这就去办!”

  “不。”丘行恭叫住了他,“此事,不能以我的名义上奏。”

  刘罡一愣。

  “那以谁的?”

  丘行恭的嘴角,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。

  “以他萧羽的名义。”

  “你,替他写。”

  “奏疏的口吻,要谦卑,要诚恳。”

  “要写出一个远离故土,心系妻儿的忠臣形象。”

  “要让陛下觉得,这是他萧羽,在主动向陛下交心,在主动将自己的‘把柄’,递到陛下的手上。”

  刘罡彻底服了。

  他对着丘行恭,深深地一揖。

  “总管深谋远虑,末将,望尘莫及。”

  说罢,他转身,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帐,去办这件足以影响大唐未来格局的“小事”了。

  帐内,重归寂静。

  丘行恭独自站在巨大的沙盘前,目光缓缓扫过大唐的万里江山。

  西秦已定。

  北方的刘武周,东面的王世充,南方的萧铣,窦建德……

  一个个枭雄的名字,在他脑中闪过。

  天下,还未太平。

  大唐一统天下之后,又会是何等光景?

  太子建成仁厚,秦王世民英武。

  这双龙夺嫡之势,已是暗流汹涌。

 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,长安城上空,那即将汇聚的血色阴云。

  而萧羽这颗新星,又将在这场注定到来的风暴中,扮演什么样的角色?

  他不知道。

  他只知道,自己今日落下的这枚棋子,或许在不久的将来,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。

  他伸出手,将代表着西秦薛举的黑色小旗,从沙盘上拔起,随手扔在一旁。

  然后,他拿起一枚崭新的,绣着“唐”字的赤色小旗,重重地插在了陇西的土地上。

  大唐的版图,又向西,延伸了一大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