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路从京里出来,马鸢邈是真的感受到了人世间的参差了。

  这辆太学的马车一路上别说收到阻拦了,那真是逢山有人开路,遇水有人搭桥的。

  这一路上光享福的,就连晚上住在驿站里都有人往里送小娘。

  在这仙源县城内行驶了一段,马鸢邈才掀开车帘,眼看离自己家不远了,才对车内一位年轻士子模样的青年说道:

  “小邹学士,既然已安然入城,那你我便在此暂别。

  你持这绫绸文书,前往县府递交,公事要紧。”

  那小邹学士闻言,恭敬地点了点头:

  “马博士放心,此事包在学生身上。”

  虽然马鸢邈不是学士,但是作为太学书刊的印刷售卖人员,又掌握着学贷的发放权,太学内的贫困学子们都很尊敬他。

  话说完,他略一迟疑,又问道:

  “那……马博士您眼下要去往何处?学生稍后如何去寻您?”

  马鸢邈脸上露出苦笑,轻轻摆了摆手:

  “不怕小邹学士笑话,我一别故乡年旬有余,家中尚有老母寡嫂,心中实在记挂,想先回家中看看。”

  小邹学士立刻表示理解:

  “此乃人之常情,理当如此。

  还请博士告知府上所在,待学生去县府交割了文书,便去寻您复命。”

  人家要回家自己总不能拦着吧,而且这种事情也是尽孝之道,太学里面的学子不可能违背君子八德的。

  马鸢邈指了指北边方向:

  “我家就在城北青箱街,门口有棵老槐树的便是。

  有劳小邹学士了。”

  “哪里哪里,分内之事。”

  小邹学士连忙拱手,好家伙,这马博士太客气了。

  “此次能随博士出来勤工俭学,增长见闻,本就是学院安排,学生感激不尽。”

  他说着,脸上露出些少年人的腼腆,搓了搓手,压低声音道:

  “只是……学生还有个不情之请,下月新出的那卷《三国演义》评话书刊,听闻极其紧俏……

  不知博士能否,为学生预留一卷?”

  现在汴京城里最火的就是三国演义的书刊,谁不想尽快拿到一本看看啊。

  毕竟这书的妆画好看不说,还有很多配画。

  更别说上个月的那篇吕布戏貂蝉和董卓乱后宫的画真的是国色天香……呸!有辱斯文!

  这么有辱斯文的书,他必须第一时间批判!

  但是很可惜,这书一个月就只有两百本,印出来就没了。

  他根本排不上号啊!

  而马鸢邈闻言,不由哈哈一笑,拍了拍他的肩膀:

  “我当是何事,这有何难!届时你直接来清润宝阁寻我,我亲自送你一套!”

  小邹学士顿时喜笑颜开,连连作揖:

  “如此便多谢马博士了!学生这便去县府,拜别博士!”

  两人别过,马鸢邈下了马车,整了整衣袍,怀着复杂的心情,独自一人朝着记忆中的青箱街走去。

  而这越靠近家门,脚步越是沉重。

  好不容易刚走到那扇熟悉的、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外,他还未及叩门呢,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。

  此时一个本该柔美的女声,听上去却尤其刺耳:

  “……俺不嫁!自打进了这马家的门,生是马家的人,死是马家的鬼!

  现在宝儿还这么小,我怎么能抛下他改嫁?绝无可能!”

  这声音……是大嫂子!

  马鸢邈心头一紧,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。

  他不再犹豫,伸手“咚咚咚”地用力叩响门环。

  很快,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一条缝,一个小丫鬟探出头来。

  而待看清门外站着的马鸢邈,先是愣住,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,扭头就朝院里尖声喊道:

  “回来了!回来了!

  大奶奶,二 奶奶,三奶奶,夫人!

  老爷回来了!是鸢邈老爷回来了!”

  而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泼了水,院内顿时一阵骚动。脚步声杂乱响起。

  很快,一群各有风姿的女眷便涌到了门口。

  而为首的是马鸢邈的大嫂,她双眼红肿,脸上泪痕未干,见到小叔子,更是悲从中来,哽咽道:

  “叔叔……你,你可算回来了……”

  就在这时,院子里一个穿着绸缎褂子、面相精明的老妇人站了起来。

  像个炸油条的火筷子一样,双手叉腰往那一站,他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马鸢邈,嘴角撇了撇,发出一声冷笑:

  “我当是谁闹出这么大动静,原来是咱家这位大忙人,马大行商回来了?”

  马鸢邈压下火气,看在嫂嫂面上,勉强维持着礼节,沉声道:

  “我纵是行商,一不偷二不抢,赚的也是干净银子。

  也不曾吃你家一粒米,喝你家一口水。

  敬你是我嫂嫂的亲婶娘,唤你一声长辈。”

  那老妇人却像是被人抢了鸡蛋一样,声音一下子就窜起来了,尖酸刻薄地呵斥道:

  “呸!你唤谁婶娘呢?!

  谁是你长辈!我儿子如今可是上府太学的学子,正儿八经的读书种子!

  将来是要做官的!

  你一个满身铜臭、低**行商的下流胚子,也配跟我攀亲叙旧?

  没得污了我们的门楣!”

  一旁的大嫂子又急又气,拉着那老妇人的衣袖,流泪道:

  “婶娘!求您少说两句吧!我心意已决,绝不会改嫁的!”

  那老妇人反手抓住大嫂子的手,换上一副苦口婆心的嘴脸:

  “哎呀我的傻闺女哟!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啊!你守着你这个小叔子有什么指望?他能有什么大作为?不过是个跑腿的商贩!我给你说的那桩亲事多好,那位老秀才虽说年纪大了点,五十二了,可人家是读书人,知书达理,家里有田有产!你过去了虽然是填房,那也是正头娘子的待遇,吃穿不愁,不比在这破落户里守活寡强?”

  “老猪狗!你给我闭嘴!”

  马鸢邈终于忍无可忍,积压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,一声爆喝如同惊雷,震得那老妇人浑身一哆嗦。

  人家都欺负到自己寡嫂头上去了,这谁能忍?

  他一步踏前,目光锐利如刀,死死盯着那老妇人,一字一顿道:

  “我马家的人,何时轮到你个趋炎附势、嫌贫爱富的老虔婆在这里指手画脚,搬弄是非?!

  给我滚出去!”

  说罢,他不再客气,直接上手,毫不留情地推搡着那还在叫骂不休的老妇人,连同她带来的那些礼物,一股脑地全都轰出了大门,然后“砰”地一声,将门紧紧关上,将那污言秽语彻底隔绝在外。

  做完了这一切,马鸢邈胸怀顿时只觉得一股子恶气撒了出来。

  早些年,他碍于身份,不敢与这些亲眷撕破脸。

  而今,他再也不用受这些窝囊气了!

  自此后,他头顶青天,脚踏大地。

  便是个堂堂正正,根根本本的人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