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然,何老蔫想的没错。

  他一进门就伏地磕头的举动,让张永春的眉头微微皱起。

  他声音冷淡,带着宛如班主任发完了成绩单后宣布开家长会一样不容置疑的威严:

  “何老蔫,你若是来为何大明求情的,那便不必多言,趁早回去吧。

  军中法度,不容私情。”

  何老蔫闻言,连忙抬起头,老脸上满是诚恳,急声分辨道:

  “将军明鉴!

  小老儿活了这把年纪,在土里刨食几十年,深知一个道理——错了就该认,犯了事就该罚!

  这本就是天经地义!

  因此,俺今日前来,并非是来为何大明这孽障求情免罪的!”

  他这话一出,原本因为看到他而眼中升起一丝希望的何大明,顿时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,眼神瞬间黯淡下去,瘫软在地。

  坏了,老祖宗都放弃了。

  而张永春倒是被何老蔫这话勾起了些许兴趣,他身子微微前倾,看着跪在地上的老人,语气带着探究:

  “哦?你不是来为他求情的?

  这倒新鲜。

  那你此番前来,所为何事?”

  哎呀,这老头不简单啊。

  当初留下他算是留对了。

  而何老蔫再次叩首,声音沉稳了些:

  “回将军话!

  小老儿斗胆,只是想恳请将军,在依法惩治何大明之前,能否先耐着性子,听他把话说清楚。

  他这猪油蒙了心的蠢货,究竟是为何,又是凭着哪般糊涂心思,才敢做出克扣兄弟們油蛋这等混账事来!

  等弄明白了这前因后果,将军再行重罚,也好让他死个明白,让其他人心服口服!

  小老儿绝无为他开脱之意!”

  嗯?

  张永春被这句话整得一愣,也不知道为啥,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
  他目光在何老蔫布满皱纹却异常坚定的脸上停留片刻,又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何大明,沉吟了一下,重新将目光投向何大明,声音冷冽:

  “既然如此,何大明,你抬起头来!

  当着何保长和你浑家的面,你自己说!

  你究竟是为何,要克扣车队兄弟的油蛋?

  若有半句虚言,军法不容!”

  何大明被点名,浑身一激灵,哆哆嗦嗦地抬起头,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,结结巴巴地回道:

  “将……将军……俺……俺克扣车夫的油蛋,真的……真的只是想……想给将军您……多省下些钱粮……俺……俺没有别的坏心啊……”

  “混账!”

  嗨呀,屎盆子还想分我一半是吧!

  张永春猛地一拍桌子,怒目圆睁。

  “事到如今,还敢用这等虚言搪塞于我?!

  看来不动大刑,你是不会说实话了!

  来人——”

  “将军明鉴啊!!”

  何大明被这一声厉喝吓得魂飞魄散,不等侍卫进来,深知根本没空细想张永春的大刑到底是什么。

  随后,便以头抢地,砰砰作响,带着哭腔嘶喊道:

  “俺说的句句是真!

  句句是真啊将军!

  俺……俺就是觉得,将军待俺们恩重如山,俺……俺就想多做点事报答将军!

  俺想着,要是……要是能帮将军省下些油蛋,等……等年底报账的时候,俺管的车队开销最少。

  到时候,不就显得俺……俺有些能为,是个会过日子、能替主家着想的人吗?

  说不定……说不定就能更进一步,为将军管更多的事……俺……俺就是这么个糊涂念头!

  俺何大明对天发誓,说的都是真话!

  若有半句虚假,叫俺天打雷劈,不得好死!

  将军明鉴啊!将军——!”

  何大明情绪激动,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,涕泪纵横。

  张永春闻言,不由得愣住了。

  就在这时,何老蔫悄悄给一旁的何大明浑家使了个眼色。

  而那妇人会意,猛地扑上前几步,跪倒在张永春面前,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,泣声道:

  “将军!将军!

  俺家大明他是个没见识的蠢笨老实汉子啊!

  他……他省下来的那些油和蛋,自己一口都没舍得吃,一滴一点都没敢糟蹋,全都……全都好好存在家里!

  俺……俺这次全都带回来了!都在这里,一样不少!

  求将军过目!”

  说着,她手忙脚乱地将包袱解开,首先露出的就是一个密封得很好、装着大半桶澄澈油脂的木桶,她费力地将它放在地上。

  接着又拿出一个篮子,里面是几十个保存完好的鸡蛋。

  “将军,俺男人犯了天大的错,俺知道……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……只是……只是还请将军看在东西一点没少、他蠢笨却无恶意的份上,留他一条活路,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!

  将军——!”

  妇人说完,也伏地痛哭起来。

  张永春皱着眉,目光落在那只木桶和鸡蛋上。

  他起身,走到木桶旁,亲手掀开了桶盖,只见里面的豆油色泽清亮,质地纯净,正是他通过海青兰弄来的现代精炼大豆油,绝非这个时代普通的浑浊油脂。

  这年头的豆油虽然也有了,但是最主要作用还是点灯。

  因为压榨工艺不行,这年头的豆油难吃不说,还有沫子。

  随后,他又拿起几个鸡蛋看了看,个头均匀,也是他特意要求提供的标准尺寸。

  直到确认了东西确实原封未动,张永春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取代。

  他原本以为何大明是贪图小利,中饱私囊,却没想到竟是这般……愚蠢且自以为是的动机?

  他此时才算明白了那句经典的话。

  不怕聪明人的千方百计。

  就怕蠢人的灵机一动啊。

  你这都是什么想法,我差你那仨瓜俩枣的吗?

  不过转念又一想,张永春又嘬了嘬牙花子。

  这也怪不了何大明。

  都不说他,就现在这些老板也是再企划案里面选成本最低的。

  只不过他比较笨而已。

  他直起身,看着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何大明,长长地叹了口气,语气复杂:

  “何大明啊何大明……你……你让我说你什么好!?

  啊?!

  这么大个人了,怎么脑子里还能转出这等……这等稚童都不如的糊涂心思?!

  省下东西就能显得你有能为?

  你这是哪门子的能为?!

  你这是寒了兄弟们的心,是在拆我福兰镇的根基!

  你真是……蠢得让人生气!”

  何大明听到将军语气有所缓和,如同听到了仙音,连忙磕头如捣蒜,泣不成声:

  “将军!俺知道错了!

  俺真的知道错了!

  俺蠢!俺笨!俺以后再也不敢了!”

  张永春摆了摆手,打断了他的哭诉,语气恢复了严肃:

  “知道错了?光知道错没用!错了,就必须受罚,必须补过!”

  他顿了顿,宣布了处置决定:

  “不过,念在你东西未曾挥霍,其心……虽蠢,却也算不上恶意背叛主上。

  这贪污克扣、中饱私囊的大罪,我便不按军法判你了。”

  何大明和妻子、何老蔫都屏住了呼吸。

  “但是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!你即刻交出车队队长之职!

  我本应派你流放三百里,可而今百废待兴,镇里缺人。

  念在你干活勤恳,判你缓刑,戴罪立功。

  从明日起,我判你入清扫队,专职清扫全镇茅厕三个月!

  以儆效尤!你,可认罚?!”

  听到只是撤职和扫茅厕,何大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这比他预想中最轻的惩罚还要轻得多!

  毕竟按照他这种行为,以他想来,最起码也得判个流放。

  他赶紧重重磕头,感激涕零:

  “俺认!俺认!将军!只要能让俺继续为将军做事,别说扫茅厕,就是掏大粪,俺也认!

  谢谢将军开恩!谢谢将军!”

  张永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,最后吩咐道:

  “行了,别磕了。

  下去准备吧。

  稍后,我会召集车队所有人,公开审理你此事。

  到时候,你便按我教你的说。

  到时候,就说是自己过去穷怕了,见不得好东西,不敢奢靡用度,才一时糊涂克扣了兄弟们的伙食。

  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,不许提什么‘为将军省钱’的混账话,听明白没有?!”

  我张大太阳怎么能出现这么严重的污点呢!

  将军就是将军!

  何大明此刻对张永春已是感恩戴德,闻言连忙应道:

  “俺明白!俺明白!谢将军指点!将军天恩,没齿难忘!没齿难忘!”

  最起码将军让他活下来了,这就是好事。

  而且他也不用脱离了公民这个最重要的身份,从此以后,还是福兰镇人,这就够了。

  说完,何大明又磕了几个头,才在何木生的示意下,拉着同样千恩万谢的妻子,退出了书房。

  张永春看着离去的几个人,叹了口气,把椅子转到一边去,伸手揉了揉太阳穴。

  这都什么事啊。

  而就在他**脑袋的时候,唐清婉这边扭着日渐变得圆滚了不少的两块芸豆粘糕走了进来。

  嗯,以前还是姑**时候还是凉粉坨子,现在开始往黏腻沉重方面发展了。

  看着椅子上的张永春,唐清婉笑了笑,走过来伸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。

  “郎君,先歇歇吧。”

  张永春感受着唐清婉的小手,伸手拍了拍。

  “夫人,若都是像你这版懂事,那可多好啊。”

  唐清婉笑了笑,随后身子一弯,窝在了张永春怀里。

  “行了,夫君,先别急了,好好休息休息。

  别忘了,你今夜,还约了那女真的头人喝酒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