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);

  他抛出了自己掌握的最核心的证据,他相信,在这个铁证面前,对方的任何狡辩都将不堪一击。

  沙瑞金听完,非但没有慌张,反而露出了一个近乎失望的表情。

  他轻轻摇了摇头。

  “小同志,你还是没明白。你的第二个错误,就是把‘线索’当成了‘证据’。”

  “什么意思?”

  侯亮平追问。

  “你说,你们查到一笔账,是我做的。请问,证据呢?”

  沙瑞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,“是账本上有我的签名,还是转账记录上有我的指纹?或者,你们有录音录像,证明这笔操作是在我的授意下完成的?”

  侯亮平再次语塞。

  他们确实没有这些直接证据。

  那家龙吟资本的财务制度本就混乱不堪,很多账目都是模糊处理,他们能锁定到这个嫌疑人身上,靠的是大量的旁证和逻辑推断。

  可这些东西,在法庭上,是很难作为定罪的铁证的。

  “我们有旁证!公司的其他员工可以证明,那段时间,公司的财务大权就掌握在你手里!”

  一个年轻检察官忍不住开口,试图为自己的领导挽回一点颜面。

  沙瑞金的目光缓缓移向他,那眼神并不凶狠,却让那个年轻人瞬间闭上了嘴,后背一阵发凉。

  “旁证?掌握财务大权,就等同于我亲自操作了这笔非法的资金转移吗?这是什么逻辑?”

  沙瑞金的语气变得冰冷,“按照你的逻辑,一个局长管着一个局,那局里任何人犯了法,是不是都应该由这个局长来顶罪?一个市长管着一个市,那这个市里发生了命案,是不是就该把市长抓起来枪毙?荒唐!”

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
  年轻检察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结结巴巴地辩解。

  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”

  沙瑞金不依不饶,“你们是国家的检察官,是法律的捍卫者,你们办的每一个案子,说的每一句话,都必须经得起推敲,都必须建立在事实和法律的基础之上。”

  “而不是靠这种‘我觉得’、‘我推断’、‘他可能’来给人定罪!这是对人民的不负责任,是对法律的亵渎!”

 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洪钟大吕,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回荡。

  侯亮平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死死攥紧,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。

 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,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。

  他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,他从最高检带来的先进办案理念,在这一刻,被对方批驳得体无完肤,一钱不值。

 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,对方的每一句话,都站在了**和法律的制高点上,让他根本无力反驳。

  这个人,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财务人员!

  他到底是谁?

  “你……你到底是谁?”

  侯亮平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问题。

  沙瑞金看着他,眼神里的怜悯之色更浓了。

  “我是谁,重要吗?小同志,你犯的第三个错误,就是搞错了重点。”

  他叹了口气,像是在为一个不成器的学生感到惋惜,“你们把我关在这里,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。我想请问,你们的拘留手续合法吗?是哪一级检察院批准的?”

  “按照规定,刑事拘留必须要有县级以上公安机关负责人签发的拘留证。你们检察院的反贪局,在立案侦查阶段,确实有权决定拘留,但这个权力不是无限的。”

  “你们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,对我进行超长时间的变相羁押,这本身就是严重的违纪违法行为!”

  “我们……我们是在对你进行讯问!”

  侯亮平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  “讯问?”

  沙瑞金笑了,笑声里充满了讽刺,“连续二十四小时不让人休息,用车轮战术轮番上阵,进行高强度的精神压迫,这叫讯问?”

  “我看,这叫刑讯逼供!只不过,你们用的是‘软暴力’而已。怎么,觉得不留下外伤,就不算违法了?我告诉你们,精神上的折磨,有时候比肉体上的伤害更严重!你们这是在挑战法律的底线!”

  “你胡说!”

  侯亮平猛地站了起来,椅子腿和地面摩擦,发出刺耳的尖叫,“我们全程都有录音录像,我们什么时候对你刑讯逼供了?”

  “哦?有录音录像?”

  沙瑞金的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,“那敢不敢现在就把录像拿出来,让外面的专家们评一评,看你们这二十四小时,到底算不算疲劳审讯?看你们的程序,到底有没有瑕疵?看你们刚才那种诱导式、结论式的问话,算不算违规?”

  侯亮平僵在了那里。

  他不敢。

  他知道,如果真把录像拿出去,让那些懂行的老油条一看,绝对能挑出一大堆毛病。

  这番话,如同一记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侯亮平的心坎上。

 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。

  他一直认为,为了抓住**,使用一些超常规的手段是必要的,是“必要的恶”。

  可在对方的口中,这些都成了动摇国本的致命错误。

  他身后的那两个年轻人,已经彻底呆住了。

 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“嫌疑人”,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罪犯,而是一位给他们上党课的省委领导。

  不,就算是省委领导,恐怕也说不出如此深刻、如此振聋发聩的话来。

  侯亮平的嘴唇哆嗦着,他想反驳,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  他所有的骄傲,所有的自信,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。

 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小丑,在众人面前,被剥得干干净净,所有的不堪和浅薄,都暴露无遗。

  无地自容。

  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感受。

  沙瑞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,轻轻叹了口气。

  他知道,火候差不多了。

  敲打的目的已经达到,再说下去,恐怕就要把这个年轻人的心气彻底打没了。

  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水,喝了一口,然后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,说出了最后一句话。

  “小同志,你急着从我这里打开突破口,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吧?因为沙瑞金书记遇袭的案子,你们插不上手,你感到了压力,对不对?”

  轰!

  这句话,如同晴天霹雳,在侯亮平的脑海中炸响。

  他猛地抬起头,用一种看鬼一样的眼神看着沙瑞金。

  这是汉东省最高级别的机密!

  沙瑞金书记在京海遇袭失踪,这件事目前只在极小范围内流传,这个被关押了二十四小时的嫌疑人,他是怎么知道的?

  而且,他还准确地知道,自己急于办案,就是为了在沙书记的案子之外,另辟蹊径,抢占功劳!

 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,从侯亮平的尾椎骨瞬间窜到了天灵盖。

 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。

  这个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夹克,头发有些凌乱,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,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。

  可就是这个普通的中年人,洞悉了他所有的心思,看穿了他所有的伎俩,批判了他所有的错误,甚至……

  还知道汉东官场最核心的秘密。

  他到底是谁?!

  这个念头,像疯长的野草,瞬间占据了侯亮平的整个大脑。

  而那两名年轻的检察官,虽然没完全听懂最后一句话的深层含义,但也从侯亮平那瞬间煞白、见了鬼一样的表情中,意识到了不同寻常。

  他们看着沙瑞金的眼神,已经从最初的轻视,到中间的敬畏,变成了现在的……

  恐惧。

  审讯室里,死的寂静。

  只有墙上的挂钟,还在不知疲倦地“滴答、滴答”,记录着这足以改变侯亮平职业生涯的一刻。

  他到底是谁?

 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地烫在侯亮平的大脑皮层上,每一个神经元都在这灼痛中颤栗、尖叫。

  他引以为傲的逻辑推理能力,此刻变成了一团浆糊。

  他所有的知识、经验、背景,在这个神秘的中年男人面前,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,不堪一击。

  他不是嫌疑人。

 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。

  没有哪个嫌疑人,能在戴着手铐、被关押了二十四小时之后,还能有如此的气度,如此的眼界,如此洞穿一切的锐利。

 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才能涵养出的气场,一种将天下风云尽收眼底的从容。

  他的眼神平静,却比任何利刃都要锋利,能轻易地剖开你层层伪装的血肉,直抵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慌和欲望。

  侯亮平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,瘫坐在椅子上,手指冰凉,连抬一下都觉得费劲。

  他甚至不敢再与那双眼睛对视,那双眼睛里,没有鄙夷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类似失望的平静,而这种平静,比任何激烈的斥责都更让他感到羞辱。

  他身后的两名年轻检察官,早已吓得魂不附体。

  他们僵直地站着,呼吸都刻意放轻,生怕一不小心,就惊扰了这屋里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。

  他们看向沙瑞金的目光,已经不再是恐惧,而是一种近乎仰望神明的敬畏。

 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,审讯室的门“咔哒”一声,被人从外面推开了。

  走廊里的光线涌了进来,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  “亮平,情况怎么样了?有没有什么进展?”

  来人是汉东省检察院检察长季昌明。

  季昌明脸上带着惯常的、温和而持重的微笑,一脚踏进门里,目光习惯性地先落在侯亮平身上,随即转向了坐在审讯椅上的“嫌疑人”。

  然而,下一秒,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。

  屋里的气氛不对劲。

  太不对劲了。

  侯亮平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,脸色惨白如纸,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。

  他手下的两个年轻人,大气都不敢出。

  而那个所谓的嫌疑人,却好端端地坐在那里,虽然衣着朴素,神情疲惫,但腰杆挺得笔直,目光平静地回望着他,那眼神深邃得让他心里莫名一“咯噔”。

  这哪里是审讯?

  分明是……

  审判。

  只不过,被审判的人,是他的得意干将侯亮平。

  “季……季检……”

  侯亮平的嘴唇动了动,声音干涩沙哑。

  季昌明毕竟是官场老手,立刻意识到情况超出了预估。

  他不动声色地关上门,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,然后走到桌前,语气尽量平和地开口:“亮平,你先出来一下。”

  他想先把侯亮平叫出去,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  这个神秘人给他的感觉太危险了。

  然而,他话音刚落,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却开口了。

  “你就是他们的领导?”

  沙瑞金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。

  季昌明一愣,看向沙瑞金,习惯性地摆出领导的架子:“我是省检察院检察长季昌明。同志,我们是依法办案,你有什么情况,可以向我反映,你的合法权益会得到保障。”

 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,滴水不漏,是他应对各种场面的标准开场白。

  “反映情况?”

  他端起那杯凉透了的白水,又喝了一口。

  “我倒是觉得,季局长,你需要听一听我的看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