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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审讯室内。

  沙瑞金笑了。

  不是那种官场上常见的,意味深长、暗藏机锋的笑。

  也不是那种长辈看晚辈胡闹,带着几分宽容的笑。

  他的笑声很轻蔑。

  “写检讨书?”

  他重复了一遍,尾音微微上扬,在品味这几个字里蕴含的荒谬。

  “五千字的?”

  侯亮平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降临,他依旧维持着那副“坦诚”的姿态,甚至还往前凑了凑,想让自己的诚意显得更真切一些。

  “沙书记,您看,这事儿闹得确实不好看。但根子上,就是个误会。”

  此时的侯亮平,依旧有底气,他的底气,来自于钟家。

  他言辞恳切,像是是在劝慰一个闹脾气的朋友,“我向您保证,等这阵风过去,我一定登门,亲自给您赔罪。”

  那语气,轻松得就在说“改天请你吃饭”。

  高育良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,那是血色尽失的灰败。

  他死死盯着侯亮平,嘴唇哆嗦着,想骂,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。

  他旁边的**刘开疆,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

  他悄悄地,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沙瑞金。

  **!

  这个侯亮平是个彻头彻尾的**!

 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?

 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?

  绑架一位新任的省委书记,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都闻所未闻!

  甚至用刑。

  他居然还想着事后赔罪?

  刘开疆甚至开始怀疑,侯亮平是不是在京城过得太顺了,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人情世故,什么是国法天条!

  高育良终于忍不住了。

  “侯亮平!你凭什么认为……你能够平安无事?”

 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,试图用这种方式唤醒侯亮平那被猪油蒙了的心。

  然而,侯亮平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。

  都不包庇他,这是什么老师?

  这种老师不认也罢!

 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沙瑞金的脸上,这间屋子里,只有沙瑞金才配得上做他的对手。

  他撇了撇嘴,那种神情,就大人在看小孩子无理取闹。

  然后,他使出了自己最后的,也是他认为最致命的杀手锏。

  “沙书记,”

  他压低了声音,身体微微前倾,带着推心置腹的亲密感,“这事儿,如果不能通融的话,让我老丈人给您打个电话?”

  轰!

  一瞬间,高育良和刘开疆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

  完了。

  彻底完了。

  侯亮平这是在干什么?

  他不是在求情,他是在威胁!

  他把自己的背景,赤裸裸地,像一张王牌一样,狠狠地拍在了牌桌上!

  他用最直接、最粗暴的方式,在向沙瑞金,向整个汉东省委宣告——我,侯亮平,上面有人!

  你们动我之前,最好掂量掂量后果!

  高育良的身体晃了一下,几乎要站不稳。

  他扶住了身旁的椅子,才勉强支撑住。

  他看着侯亮平那张年轻而狂妄的脸,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。

  这不是在救他自己,这是在拉着所有人一起死!

  他把潜在的规则,把那些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博弈,就这么掀了桌子!

  他逼着沙瑞金必须在“国法”和“人情”之间做出一个公开的选择!

  刘开疆的喉结上下滚动,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。

  他怕的不是侯亮平的岳父,他怕的是这种不计后果的疯狂。

  这种疯狂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,把所有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都炸出来。

  他甚至能想象到,电话那头的大人物接到电话后会是何等的震怒。

  那种震怒,绝对不会冲着沙瑞金去,而是会冲着他们这些“无能”的汉东地方官!

  是你们汉东,逼得我的女婿要搬出我的名号!

  你们汉东是想干什么?!

  想到这里,刘开疆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
  审讯室里的空气,凝固成了铅块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
  就在这死的寂静中,沙瑞金,又笑了。

  这一次,他的笑容里,没有了刚才的嘲弄和冰冷。

  那是带着几分赞许,甚至可以说是欣赏的笑。

  看到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,正看到高潮处。

  “好啊。”

  沙瑞金开口了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
  他慢条斯理地从自己的口袋里,摸出了一部手机。

  不是那种统一配发的黑色工作手机,而是一部看起来很普通的,甚至有些旧的私人手机。

  他把手机放在了侯亮平面前冰冷的金属桌面上。

  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却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了侯亮平的心上。

  “你打一个。”

  沙瑞金看着他,目光平静如水。

  “给你电话!”

  短短几个字,轻飘飘的,却带着万钧之力。

  侯亮平脸上的血色,“唰”一下褪得干干净净。

  他脸上的自信、张扬、有恃无恐,瞬间凝固,然后像劣质的石膏像一样,寸寸碎裂,剥落下来,露出底下最原始的惊恐和慌乱。

  他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那部手机,那部黑色的手机在他眼里,变成了一条昂着头的眼镜王蛇,正吐着致命的信子。

  打?

  怎么打?

  他刚才说的那些话,不过是狐假虎威,是仗着自己岳父的名头,在这片复杂的人情社会里,给自己披上一层刀枪不入的虎皮。

  他以为,只要他亮出这块招牌,沙瑞金作为一个深谙此道的官场中人,自然会心领神会,找个台阶就下了。

  这叫“点到为止”,这叫“心照不宣”。

  他赌的就是沙瑞金不敢,也不愿把事情闹到那个层面。

 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,沙瑞金根本不按牌理出牌!

  他非但没有退缩,反而直接把电话递了过来,把这个皮球,用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,又踢了回来!

  这一刻,侯亮平才真正意识到,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。

 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些可以靠关系、靠背景、靠人情就能摆平的场面。

  他眼前的这个男人,这个空降汉东的省委书记,根本就不在乎什么规则,或者说,他自己,就是规则!

  汗水,从侯亮平的额角渗出,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滑落。

  他的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,又干又涩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  他的手,放在膝盖上,微微颤抖着。

  他不敢去碰那部手机。

  他知道,只要自己的手一碰到那部手机,一切就都完了。

  电话打过去,他该怎么说?

  “喂,爸,我把汉东省的省委书记给绑了,现在人家让我给你打个电话。”

 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,电话那头会是怎样雷霆之怒!

  沙瑞金的声音不高,却像针一样,精准地刺破了侯亮平最后的心理防线。

  “你不打吗?”

 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了。

  审讯室里那盏孤零零的白炽灯,光线变得刺眼,照得侯亮一双眼发花。

  他看着沙瑞金,那个男人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,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。

  就是这份平静,彻底击垮了侯亮平。

  他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所有的算计、所有的侥幸,都在这一瞬间化为泡影。

  一股绝望催生的疯狂涌上心头。

  “我来打吧!”

  沙瑞金的声音很平静。

  侯亮平恐慌了。

  “沙书记……沙书记,我错了……”

  他的嘴唇哆嗦着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,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气焰。

  “求求你……别打……求你……”

  他甚至向前踉跄了一步,伸出手,想去抓住沙瑞金的衣角,却又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。

  这一刻,他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京官,不再是反贪总局的处长,他只是一个被戳破了所有谎言,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可怜虫。

  沙瑞金看着他,眼神里没有怜悯,也没有嘲讽,只是淡淡地收回了目光。

  他没有再理会侯亮平的哀求,自顾自地拿起了那部手机,手指在屏幕上不紧不慢地划动着,找到了一个号码。

  然后,他按下了拨号键。

  侯亮平的瞳孔猛然收缩。

  他眼睁睁看着沙瑞金把手机放到了耳边。

  完了。

  一切都完了。……

  京城,一处戒备森严的四合院里。

  钟正国戴着老花镜,正坐在藤椅上,手里拿着一份报纸,看得入神。

  书房的门紧闭着。

  钟小艾被他下了禁足令,没有他的允许,不准踏出书房半步,手机也被没收。

  这个女儿,被他宠坏了,连带着那个女婿,也越来越不像话。

 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。

  钟正国放下报纸,不疾不徐地拿起旁边桌上的红色电话。

  “喂。”

  他的声音沉稳,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。

 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而恭敬的声音。

  “钟老,我是沙瑞金。”

  钟正国镜片后的眼睛微微一动,语气却缓和下来,甚至带上了一丝亲切。

  “哦,小金子啊。”

  他完全没提侯亮平这三个字,根本不知道汉东发生了什么。

  “怎么样,汉东之行还顺利吧?”

  这句问候,就长辈对一个出远门的晚辈的关心,平常得不能再平常。

  审讯室寂静,沙瑞金与钟正国的交谈,所有人都清晰的听在耳朵里。

  这句“小金子”,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。

  高育良和刘开疆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更深的震撼。

  他们知道沙瑞金背景深厚,却没想到,他和钟家的关系,竟然亲近到了这个地步。

  一声“小金子”,足以说明一切。

  侯亮平更是如遭雷击,他呆呆地站在那里,浑身冰凉。

 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岳父,他最大的靠山,此刻却用如此亲昵的称呼,叫着把他逼入绝境的男人。

  沙瑞金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,他拿着电话,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侯亮平,平静地对着话筒说:“钟老,侯亮平同志有些话,想对您说。”

  他把手机,朝着侯亮平的方向,递了过去。

  侯亮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