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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返回安河县的长途客车,就像一个移动的罐头。

  铁皮被秋日的太阳晒得滚烫。

  车厢里,塞满了人。

  也塞满了各种气味。

  汗味,烟味,泡面的味道,还有劣质皮革的酸味。

  混杂在一起,令人窒息。

  叶三齐靠在窗边。

  他身上也带着工地的尘土味。

  他不在乎。

  这种气味,他已经闻了半辈子。

  他的怀里,揣着一个帆布包。

  包里,是他这六个月在京州挣的工钱。

  一沓厚厚的,用橡皮筋捆着的零散钞票。

  这是他回家的底气。

  也是他面对妻子张翠兰的底气。

  想到张翠兰,叶三齐叹了口气。

  他知道,她会抱怨钱少。

  会抱怨他在外面待得太久。

  但没办法,家里的开销都指着他。

  车厢里,一个婴儿的哭声已经持续了很久。

  婴儿的哭声尖锐而凄厉。

  像一把小刀,刮着车里每个人的耳膜。

  叶三齐的座位,离哭声很近。

  这个哭声,就在他斜前方。

 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。

  男人理着平头,眼神凶狠。

  女人染着黄发,满脸冷漠。

  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,哭声就从那里传来。

  叶三齐是个粗人。

  但是,他觉得这对男女很奇怪。

  孩子哭得这么厉害。

  他们脸上却没有一丝心疼,只有不耐烦。

  一种像是对待一件麻烦行李的不耐烦。

  甚至,似乎还带着几分厌恶。

  男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女人。

  “让她闭嘴!”

  他压低声音,恶狠狠地说。

  女人翻了个白眼。

  她把襁褓抱得更紧了些。

  用一种,几乎要把婴儿闷死的姿势。

  婴儿的哭声弱了下去,变成了痛苦的呜咽。

  叶三齐的眉头,皱了起来。

  他见过工地上,那些当了爹的工友。

  他们说起自己的孩子,眼睛里都有光。

  哪怕孩子再闹,他们也是笑着哄。

  可眼前这两个人,不像父母。

  更像是,押送犯人的狱卒。

  长途客车颠簸着,婴儿的呜咽,又变成了嚎啕大哭。

  这一次,男人失去了耐心。

  他从女人手里,抢过襁褓。

  他背对着过道,面向车窗。

  叶三齐的角度,正好能看到他的侧面。

  他看到,男人的手在襁褓的遮掩下,动了一下。

  一个掐的动作。

  然后,婴儿的哭声瞬间拔高。

  最后却戛然而止,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抽噎。

  仿佛用尽了,最后一丝力气。

  叶三齐的心,猛地揪了一下。

  不对劲。

  太不对劲了。

  天底下,没有这样做父母的。

 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。

  他和张翠兰结婚五年了。

  一直没有孩子。

  去医院查过,是张翠兰身体的问题。

  从那以后,张翠兰的脸上就再也没了笑容。

  家里,也再没了生气。

 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,如果有个孩子,会是什么样。

  如果他能有一个孩子,他一定会把她当成宝。

  他会用自己这双粗糙的手,为她搭一个秋千。

  会把工地上发的苹果,都留给她吃。

  可现在,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孩子,却正在被这样虐待。

  叶三齐的拳头,不自觉地握紧了。

  他黝黑的脸上,满是挣扎。

  他想过去说点什么。

  但他是个老实人。

  他怕惹事。

  他从小就被教导,出门在外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  ……

  三个小时后。

  客车驶进了一个公路服务区。

  一个简陋的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服务区。

  车门打开,一股夹杂着尘土的凉风灌了进来。

 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
  人们争先恐后地下车。

  有上厕所的,有抽烟的,还有买水的。

  那对男女,也抱着孩子下了车。

  他们没有去厕所,也没有去小卖部。

  而是径直走向了服务区最偏僻的角落。

  那里,停着几辆大货车。

  旁边,是一个废弃的堆满**的修理棚。

  叶三齐也下了车。

  他心里,总觉得不对劲。

  那股没来由的,不安的感觉,越来越重。

  他从口袋里,掏出皱巴巴的烟盒,点上一根。

  然后,装作闲逛的样子,慢慢朝着那个角落走去。

  他躲在一辆大货车的后面。

  只露出半个头。

  他看见了。

  角落里,除了那对男女,还有另外三个人。

  三个一看就不是善类的男人。

  他们围在一起。

  交易的中心,正是那个不会哭泣的婴儿。

  “就是这个?”

  一个刀疤脸男人问。

  他伸手,粗暴地掀开了襁褓的一角。

  露出了婴儿,那张小小的,皱皱巴巴的,布满泪痕的脸。

  “嗯,是个女娃。干净得很。”

  抱孩子的男人,谄媚地笑着。

  “路上没出什么事吧?”

  刀疤脸又问。

  “能出什么事。就是爱哭,吵得人头疼。”

  “哭才好。说明,有劲儿。能养活。”

  刀疤脸说着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。

  信封看着很厚。

  他扔给了抱孩子的男人。

  “钱货两清。你们可以滚了。”

  抱孩子的男人,接过信封,快速地数了数。

  脸上,露出了贪婪的笑容。

  他把信封塞进怀里。

  然后,毫不留恋地将怀里的婴儿递了过去。

  就像递过去一件刚脱手的二手货物。

  人贩子!

  这三个字,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叶三齐的脑子。

  他浑身的血,瞬间涌上了头顶。

  他想起了村里,那个因为孩子被拐走,而哭瞎了眼睛的邻居。

  想起了电视上,那些父母,举着照片,撕心裂肺的模样。

  他怀里揣着的工钱,很重。

  但此刻,他觉得,那个被当成货物交易的婴儿,更重。

  重得,让他无法呼吸。

  无法,再躲下去。

  理智告诉他,别管闲事。

  这些人,是亡命之徒。

  他一个人,斗不过他们。

  他还有家。

  他死了,张翠兰怎么办?

  可是,他的脚,却不听使唤。

  他的胸口,有一团火在烧。

  烧掉了他所有的怯懦和顾虑。

  他这辈子,没做过什么大事。

  他就是一个在工地上,出卖力气的普通工人。

  他老实,本分。

  甚至有点,窝囊。

  但今天,他不想再窝囊了。

  他扔掉手里的烟头。

  用脚,狠狠地碾灭。

  然后,他从大货车后面,冲了出去。

 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吼了一声。

  “人贩子!抓人贩子啊!”

  叶三齐的声音,在空旷的服务区里炸开。

  所有人的目光,都投了过来。

  那几个正在交易的男人,全都愣住了。

  他们的脸上,先是错愕,然后是惊慌。

  叶三齐没有停。

 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,直直地冲了过去。

  他的目标,很明确。

  那个在刀疤脸手里的婴儿。

  刀疤脸反应最快。

  他骂了一句脏话,转身就想跑。

  叶三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。

  常年搬砖扛水泥的手,像一把铁钳。

  刀疤脸吃痛,手一松。

  襁褓,掉了下来。

  叶三齐想也没想,扑了过去。

  他用自己的身体,垫在了下面。

  将那个小小的生命,稳稳地接在了怀里。

  地面上碎石子,硌得他后背生疼。

  但他顾不上了。

  混乱,彻底爆发。

  之前那对男女,尖叫一声,分头逃窜。

  另外两个男人,也作鸟兽散,消失在货车后面。

  刀疤脸挣脱了叶三齐,也跟着跑了。

  他们不敢停留。

  “人贩子”这三个字,是他们的催命符。

  服务区里,乱成一团。

  有人在喊。

  有人在看热闹。

  更有几个善良的行人冲了过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