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平最近总做同一个梦。

  梦里,他兵败后被潘璋堵在了两处河道之间。

  最终力竭被擒,又被潘璋部下司马马忠斩首于河畔。

  好几次半夜惊醒。

  睁眼一看。

  自己确乎被困于沅、澧二河之间的孤洲上。

  澧水附近某个水口之侧,又确乎有一面“马”字旗。

  这莫非是上天的启示?

  他终将要命丧于这片夹河死地之中?

  平心而论,他不怕死。

  他只是不想死得这么窝囊。

  明明手中还有三千余部,仍可堪一战。

  只是因为人困马乏,缺少补给,又无船可渡。

  才被敌军水师轻易阻隔在孤洲之中,难有作为。

  如此胡思乱想了几日几夜。

  直到看见一曲像是友军的蹶张士堵在了马忠身后。

  既不救援,又不进攻。

  只是据岸固守而已。

  关平何等见识,一眼就明白友军的打算。

  甚至隐隐猜到统兵之将是廖化。

  而随着又一路打着“孙”字将旗,约莫两千人的水师渡湖西来。

  卡住了另一边的沅水河道。

  关平反而想无可想了。

  ……

  生江洲上,南来北往。

  潘秘:“司马!前夜雨急,夏水忽涨,原本用竹筏搭的浮桥不能用了!”

  麋威:“把筏子拆开当渡船!”

  潘秘:“司马!有一批箭羽包裹不严,沾霜冻坏了,是否送华容找匠人修理?”

  麋威:“没空修,直接换新!”

  潘秘:“司马!有军马渡江落水,受冻之后发肠绞而死,士卒问能否宰了吃肉?”

  麋威:“不准吃!就地焚烧掩埋!”

  潘秘:“可近日营中口粮紧缺!”

  麋威:“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吃!你信不信今日我同意吃马肉,明日就有更多军马‘发肠绞而死’?”

  潘秘:“……司马高见!”

  每天都有新问题。

  每天都有新花样。

  自全面接手一段上百里长的粮道后。

  麋威每天睁眼干活,倒头就睡。

  有时他不禁自我怀疑。

  自己明明想躺平的。

  怎么越活越像劳模了呢?

  明明只想抱大腿的。

  怎么越来越被倚重了呢?

  是不是我抱大腿的姿势出了什么偏差?

  将来莫不是还要上阵领兵?

  Emmm……不至于不至于。

  应该是我想多了。

  这日午后,詹思服策马北返,送来廖化的最新调令。

  【司马麋威督军十屯,南行澹口,合习宏军】

  麋威捏着薄薄的一片军令木牍,横竖说不出话来。

  仔细看了片刻,才从字缝里看出“高估”二字。

  这军令看似只是让他南下与习宏汇合。

  但麋威早已不是战场新手,且最近一直与南边保持通信。

  当然知道不简单。

  且说。

  习宏在那个叫“澹口”的水口旁驻守,是干什么来着?

  监视马忠部。

  并在廖化渡河进攻潘璋时,掩护好大军东翼。

  那为什么突然要麋威增援习宏?

  因为据说孙桓来增援马忠了。

  习宏那一曲四五百蹶张士兜不住大军东翼了。

  而再考虑到,麋威是秩比千石的别部司马。

  位在习宏这个相当于副职的军假侯之上。

  那很显然,廖化是打算将自己最要紧的东翼,全权交由麋威负责。

  这时潘秘见麋威盯着军令不说话,不解道:

  “可是军令有误?”

  麋威:“军令无误,只是我有隐忧。”

  潘秘:“司马何忧?”

  那可太多了。

  比如分兵南下,后勤线还能不能一直维持?

  比如前几天导致夏水忽涨的冬雨,会否再来一遍?

  这真不是他杞人忧天。

  毕竟今年初秋江汉流域可是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霖雨。

  汉水溢涨,水淹七军,距今还不到半年呢!

  真以为于禁这种宿将不知道要避开低洼地扎营?

  实在是这场秋雨来的反常,人算不如天算。

  更别说,他听闻廖化最近频频请教本地熟悉天气的老者,要择日渡河。

  这说明什么?

  说明廖化也在担忧老天爷变脸。

  他可是参与了关羽的北伐!

  当然了,天意终究难测。

  除了多贮备些防水的蓑衣油布,也只能看天吃饭了。

  麋威决定说点实在的:

  “洞庭西岸水情复杂,利于敌而不利于我。”

  “稍有不慎,敌水师可轻易切断我军退路。”

  “此乃是兵法所说的‘挂形’。”

  大腿关平不就被“挂”住了吗?

  “司马好见识!”潘秘以为对方在考校自己,顿时来了兴致。

  “孙子曰:可以往,难以返,曰挂。”

  “遇到挂形,唯有趁敌不备、不稳,一鼓作气进攻,方有胜算。”

  “正是我军眼下处境!”

  “不过,司马不必忧虑!”潘秘语气一转。

  “我家大人(潘濬)典掌州事多年,早已摸查清楚荆州山川地理,我南行前特意抄录了一份地图!”

  言罢取来一块珍贵的帛布。

  麋威半信半疑。

  结果摊开一看,还真是武陵郡的地形图!

  虽然早就知道潘濬这老登熟悉荆州地理。

  但没想到,居然连武陵郡这种偏狭的地方都有记录。

  所以,历史上他多次替孙权平定武陵五溪蛮之乱,还真是有迹可循的?

  麋威一时啧啧惊奇。

  “也罢,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。”

  “为将者若怯战,以至于军心士气不稳,这比什么大雨大河更可怕。”

  “你且去替我盘算南下要携带的辎重,明日发兵!”

  潘秘当即振奋:“诺!”

  麋威从不高估自己。

  但。

  这不代表他会因此退缩。

  危难关头,总需要人顶上去的。

  早前是习珍樊伷。

  后来是关平赵累。

  再后是廖化。

  而现在刚好轮到他而已。

  自认为没有当英雄的水平,不代表他就想当狗熊。

  他的想法很简单:

  哪怕是为了日后能理直气壮地躺平,眼下都必须要迎难而上不是?

  否则自己跟麋芳、(傅)士仁有什么区别?

  ……

  翌日,麋威让潘秘留守生江洲,继续统筹后勤。

  然后精选五屯善射的精壮辅兵,与五屯正卒合一千余兵。

  又备足辎重,正式发兵。

  大军行进,必有“导军”在前,引路兼侦查

  麋威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詹思服那队蛮骑。

  正好他们早就跑熟了这段路,不必多提。

  唯独是此时,廖化立足于澧水东北岸的作唐城,而潘璋部却在西南岸隔河对峙。

  所以麋威并不能直接去渡澧水。

  那纯属送死。

  得在澧水东北方的河甸之间往西转。

  先跨过一条叫“沦水”的小河。

  然后到达更西边另一条小河“澹水”。

  这两条小河颇有些讲究。

  先是沦水。

  廖化不但架好浮桥,甚至还在河床里打了木桩,架设阻拦索。

  望之令人生疑。

  麋威对着地图一查方知,原来沦水往北,竟能通到公安县南郊的仓储城(邸阁)。

  实际上,这条路很可能才是从江陵南下此地的最短路线。

  只因公安县目前被吕蒙陆逊二部所占,又把持江道。

  所以廖化、关平、赵累等人不得不从华容方向绕行。

  而麋威之前自以为躲去了战场角落。

  却不料歪打正着,早早前出到关键位置上。

  这才有了今日这般离奇的抱大腿姿势。

  然后是澹水。

  此河是澧水上游支流,与澧水干流一左一右,将作唐城包裹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中央。

  所以,作唐虽是小城,却因河道环绕,依然算得上可靠的立足点。

  澹口正是澹水下游重新汇入澧水的水口。

  习宏就驻守此地。

  也是麋威此行最终目的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