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快,一行人来到巴丘山下的一处官廨。

  这里据说是鲁肃当年屯兵巴丘的治所。

  不但占据险要,景色更是一绝。

  近可观芷兰相间,郁郁葱葱

  远可望湖映天光,一碧万顷。

  所谓“衔远山,吞长江,浩浩汤汤”,说的便是此地。

  即便没有后世那座闻名天下的“岳阳楼”,依然堪称胜景。

  用麋威的话来说,哪个角度都出片

  除了那面明显新换上的“骠骑将军”旗。

  那个实在碍眼,众人干脆眼不见为净。

  路上,马良不忘叮嘱两个第一次出使的年轻人:

  “二三子切莫轻视诸葛子瑜设下的小宴。”

  “他既是孙仲谋的心腹,那明日我等如何应对孙氏,日后两家又如何相处,反而要在今日定调。”

  “故此,我等既要谨言慎行,又不能堕了自家志气……”

  麋威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。

  大事开小会,小事开大会。

  几千年的老传统了。

  思忖间,众人在仆人的引导下,来到官廨正厅。

  诸葛瑾父子早已恭候。

  双方分主宾落座,马良正要说些场面话。

  不料又有两个宾客到场。

  麋威看着面生,但见身旁马良面色微微一僵,便知准没好事。

  悄悄向费祎打听,结果费祎也不认识,只能确定不是益州名士。

  他年少便随族父入蜀,比麋威一家早得多。

  好在诸葛瑾随后道出两人身份:

  “原来是子太(郝普),君义(士仁)!”

  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快快入席!”

  好嘛,原来是那两个叛徒!

  这下连费祎都没有好脸色。

  谁信这两人是碰巧过来的?

  麋威直接略过(傅)士仁,却多看了那个郝普两眼。

  没办法,实在是此公当年投降的方式过于奇葩。

  (傅)士仁好歹还能说是大势所迫。

  而郝普在湘水划界那年,根本就是被吕蒙哄骗着开城投降的。

  骗完了还要被吕蒙当众嘲笑。

  杀人诛心。

  而更奇葩的是,此公并未长记性。

  后来他在东吴又错信了一个叫隐蕃的曹魏间谍。

  最后隐蕃东窗事发,他也因此被“**”。

  如果要排一个三国老实人榜,麋威认为郝普稳进前三。

  很快,仆人端上酒水食物。

  诸葛瑾言笑晏晏地喊上两个不速之客,一同对着马良敬酒。

  马良当然不是善茬,笑着饮了约莫三分之一杯。

  寓意不言自明。

  开宴片刻,双方已经完成了一次不见血的交锋。

  “恪,你是晚辈,快来敬季常一杯!”

  众人闻声望向坐在下首的微胖少年。

  然而。

  诸葛恪并未理会父亲。

  只顾低头剥橘子吃。

  边吃边咂嘴,声响不小。

  直到诸葛瑾厉喝“贵客在此,休得无礼”,这才施施然抬头:

  “此南橘甘甜多汁。”

  “儿见北客吃不惯,所以赶紧吃掉!”

  且说,在座大多是读书人。

  马良和诸葛瑾更是当世一流的外交人才。

  怎会听不出诸葛恪意指“南橘北枳”的典故?

  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。

  对应眼下情状,说的不正是郝普和(傅)士仁两个背主之人?

  在你主麾下是叛徒,是人人厌弃的枳。

  在我主麾下却未必不能化为橘。

  你凭什么不接酒?

  只能说,马良到底是有城府的。

  并未跟一个小儿辈斗嘴,以至于丢了正使的风范。

  却干脆背过身,任你父子唱红白脸,我眼中就是容不下那两个叛徒。

  郝普和(傅)士仁见状,只能面色一黑。

  不过正使须端着,从行的费祎却不用讲究。

  借着几分酒意,当场高唱起来:

  “凤皇来翔,骐驎吐哺。”

  “驴骡无知,伏食如故。”

  歌声一落,马良当即莞尔。

  两个叛徒的脸色更难堪了,不得不以袖掩面,低头自饮。

  当然要难堪的。

  麋威心下发笑。

  他虽然不擅长诗赋,但费祎此诗说得直白。

  以凤凰来比喻己方三人。

  以骐驎吐哺来指代诸葛瑾的接风小宴

  至于无知的驴骡,自然就是两个被当枪使的降人了。

  甚至连诸葛恪也被骂了进去。

  毕竟他也在“伏食”。

  不过,这里终究是诸葛恪的主场。

  稍稍思量,便也高唱起来:

  “爰植梧桐,以待凤皇。”

  “有何燕雀,自称来翔?”

  “何不弹射,使还故乡!”

  我家要礼待的是凤凰,你是哪来的无知燕雀?

  赶紧滚!

  这一刻,麋威有种前世看人网上对喷的既视感。

  别看都说得挺文雅的。

  本质上。

  一个骂对方是蠢驴。

  一个骂对方是野鸟。

  攻击性全都拉满。

  到了这份上,区区小诗已经不足以承载两人的满腔才情和键气。

  先是费祎低头看了看案上的汤饼。

  立即让下人取来笔墨和简牍,当场运笔如飞

  麋威上前看了看,是一篇关于麦子的赋体文章。

  当然,写麦子只是借题发挥。

  本质还是在攻击对手。

  而诸葛恪也不甘示弱。

  转头也写一篇赋来回怼。

  麋威好奇上前看,写的是磨盘。

  以磨对麦,依旧攻击性拉满。

  麋威自问没有这种即席挥毫的急才。

  至于抄诗什么的,自己背诵并默写全文的基本是唐诗宋词。

  跟这古早版本的汉赋不搭嘎,就无谓献丑了。

  随手拿起个甜橘当起了吃橘群众,顺便补点维C。

  很快,两篇文采飞扬的赋文完成。

  诸葛瑾便准备邀请马良一同上前品评。

  而且他心中早有定计。

  乃是为两个年轻人扬名之余,顺便给今日这场“小宴”定下最终调性。

  也即:

  孙刘两家都是人才济济,各领风骚,今后还是旗鼓相当的“友邻”。

  然而尚未等他扬声。

  诸葛恪却突然放下简牍,转向正在剥橘子的麋威:

  “你会辞赋吗?”

  麋威不解其意,摇头。

  “那你以前吃过橘吗?”

  麋威还是莫名奇妙,点头。

  “你吃的是南橘还是北枳?”

  这下麋威听懂了

  诸葛恪这是嫌跟费祎对喷不过瘾,又来招惹他这个副使了。

  如果回答吃南橘,就跟郝普这些叛徒一样。

  如果回答吃北枳,就是自找苦吃的蠢材。

  反正总能找到攻击的角度。

  只能说,麋威虽然确实不擅长辞赋。

  但继承了前世的“先天键气”,还真没怵过谁。

  一时气通周天,键在意先。

  起手却只淡淡一笑,剥橘如故:

  “我都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