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棣提笔!

  亲兵很快抬来一张宽大的书案,铺上最上等的徽州宣纸。

  那纸白如凝脂,细腻光滑,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。

  旁边的侍从小心翼翼地研着墨,墨锭与砚台摩擦,发出沙沙的声响,一室之内,墨香四溢。

  朱棣深吸一口气,将胸中那股狂暴的喜悦与奔腾的野心尽数压下,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和专注。

  他站在案前,并未立刻动笔。

  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纸张,穿透了帅帐的帷幕,望向了遥远的金陵城。

  他看到了那座巍峨的宫殿,看到了御座上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,看到了那个他叫了半辈子“父皇”的男人。

  往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过。

  有儿时的教诲,有少年时的期许,有镇守北平时的信任,但更多的,是猜忌,是打压,是那道名为“君臣父子”的无形枷锁!

  现在,他要亲手,将这枷锁砸个粉碎!

  朱棣猛地睁开眼,眸中精光一闪而逝。

  他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,手腕一沉,笔尖在宣纸上顿下。

  力道之大,要将这纸张戳穿!

  “父皇陛下,圣鉴。”

  开篇四个字,写得中规中矩,甚至带着为人子的恭敬。

  但紧接着,笔锋陡然一转,变得凌厉无比,杀伐之气扑面而来!

  “儿臣朱棣,泣血百拜,上奏天听!”

  “窃闻金陵被围,社稷危殆,祖宗基业,悬于一线。逆贼朱栢,包藏祸心,兴百万虎狼之师,兵临城下,此诚大明开国未有之奇耻,朱氏子孙未有之巨辱!”

  他的笔速极快,字迹龙飞凤舞,每一个转折,每一个笔画,都充满了力量与愤怒,不是在写字,而是在挥舞着战刀!

  “然,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何以区区湘藩,竟能撼动国本?何以皇城禁地,竟至风雨飘摇?”

  “究其根源,在于皇孙允炆,名为国储,实乃庸才!其人仁柔寡断,亲小人,远贤臣。黄子澄、齐泰之流,不过腐儒竖子,安敢妄议国政,轻动削藩之议,逼迫诸王,自毁长城!”

  “父皇一生英明神武,驱除鞑虏,光复华夏,功盖千古。然晚年倦政,误信谗言,所托非人,致使神器旁落,奸佞当道!”

  “今天下汹汹,非独湘王一人反也!乃天下藩王,天下将士,天下万民,皆对朝廷失望,对皇孙绝望!”

  洋洋洒洒数百言,字字泣血,句句诛心!

  他将朱允炆骂得一文不值,将朝政的失败归咎于用人不当,却又巧妙地将朱元璋摘了出来,只说是“晚年倦政,所托非人”,保留了最后颜面。

  写到此处,朱棣稍稍停顿,目光落在纸上。

  接下来,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!

  他再次提笔,墨色比之前更加浓重。

  “今国家危难,儿臣身为燕王,镇守北疆,手握百万雄师,时刻不敢或忘靖难之责!然,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!”

  “儿臣若无君命,贸然南下,则与湘王逆贼何异?天下人将视儿臣为何物?此乃陷儿臣于不忠不义之地也!”

  “为今之计,欲救大明于水火,欲保朱氏江山万代,唯有恳请父皇顺天应人,以雷霆手段,拨乱反正!”

  “皇孙允炆不堪为君,已是天人共识。父皇龙体欠安,亦不宜再劳心国事。儿臣朱棣,不才,愿以戴罪之身,承继大统,荡平叛逆,重整朝纲!”

  “若父皇肯下禅位之诏,儿臣当即奉诏,挥师南下,旬月之内,必破湘贼,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!若父皇仍有迟疑……则宗庙社稷,恐非朱家所有矣!”

  最后一句话,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写下,收笔之时,狼毫的笔尖都在微微颤抖。

  这不是在请求,这是赤裸裸的威胁!

  要么,你主动把皇位给我,我就是名正言顺的救世主。

  要么,你就眼睁睁看着朱栢打进金陵,看着朱家江山改姓,或者……

  看着我这支“百万雄师”失去控制,也变成一支“靖难”大军!

  写罢,朱棣将笔重重地掷在案上,墨点飞溅,如同他此刻激荡的心情。

  “来人!”

  他大喝一声。

  “将此书信,以八百里加急,立刻送往金陵!亲手交到父皇手中!若有阻拦,格杀勿论!”

  ……

  朱元璋悠悠醒来。

  看着哭哭唧唧的朱允炆,朱元璋忽然大笑!

  “毒计!都是朱栢的毒计!吾儿朱棣忠孝仁义,决计不会叛我!”

  那笑声,在死寂的奉天殿里回荡,显得那般突兀,那般刺耳。

  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铁刀,在刮擦着每一个人的神经。

  跪在地上的朱允炆,哭声戛然而止,他茫然地抬起头,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,狼狈不堪。

  他看着龙椅上放声大笑的皇爷爷,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更大的恐惧。

  皇爷爷……

  莫不是被气疯了?

  满朝文武,一个个噤若寒蝉,大气都不敢出。

  他们垂着头,用眼角的余光惊恐地瞥向那个曾经如神祇般伟岸、如今却显得有些枯槁的身影。

 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,朱元璋的笑声渐渐停歇。

  他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,缓缓扫过殿下的每一个人,最后,落在了朱允炆那张惨白的脸上。

  “毒计!”

 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
  “好一条毒计!好一个咱的好儿子朱栢!”

 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龙椅的扶手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颤。

  “他这是要离间咱父子,要断我大明的臂膀啊!”

  朱允炆哆嗦着嘴唇,不明所以:“皇爷爷……您……您说什么?”

  “你懂个屁!”

  朱元璋一声怒喝,吓得朱允炆又是一缩。

  老皇帝挣扎着,想要坐直身体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

  “咱问你,如今湘逆作乱,谁是咱大明最能打的藩王?”

  这个问题,根本无需思考。

  兵部尚书齐泰立刻抢着出列,躬身道:“回陛下,自然是燕王殿下!燕王殿下镇守北平二十余载,百战雄师,威震漠北,乃我大明第一藩王!”

  “说得好!”

  朱元璋眼中闪过赞许。

  他用手指着南方,声音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冷酷。

  “那朱栢逆子,他比你懂,比你们所有人都懂!他知道,只要他四哥朱棣还在,只要北平的大军还在咱的手里,他那点兵马,就是个屁!他永远也别想踏进这金陵城一步!”

  “所以呢?”

 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洪钟贯耳。

  “他要怎么办?他就要用计!用这世上最毒的计策——离间计!”

  “他要让咱相信,朱棣反了!他要让咱自己动手,去砍了自己最得力的儿子!他要让咱和燕军自相残杀!”

  “等到咱和老四拼得两败俱伤,他朱栢,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,轻轻松松地来摘桃子了!”

  一番话,说得斩钉截铁,掷地有声。

  整个奉天殿内,落针可闻。

  大臣们先是愕然,随即,拨云见日,一个个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。

  对啊!

  一定是这样!

  这个解释,太合理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