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这死寂的、凝固如琥珀的恐惧之中,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,猛地撞碎了奉天殿的沉寂。

  “报——!”

  一个身披轻甲的斥候,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盔歪甲斜,脸上满是尘土与惊惶。

  他显然没料到殿内的情景会是这般诡异。

  当他的目光扫过被朱栢像扔破麻袋一样丢在地上的朱元璋,又看到瘫软在地、身下一片水渍的皇太孙时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
  斥候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,手中的战报几乎拿捏不稳。

  “何事惊慌?”

  朱栢松开了扼住朱元璋喉咙的手。

  不,不能说是松开。

  他更像是丢掉一件不想要的**,随手向旁边一甩。

  “咳……咳咳咳!”

  朱元璋重重摔在冰冷的金砖上,蜷缩着身体,发出剧烈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。

  他大口大口地呼**空气,那张老脸由猪肝色转为煞白,又因极度的愤怒与屈辱而涨得通红。

  他的眼神,像淬了毒的刀子,死死剜在朱栢的背影上。

  可朱栢连看都未看他一眼。

 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自己的手掌,仿佛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。

  然后,他才将目光投向那个快要吓破胆的斥候。

  “说。”

  只有一个字。

  冰冷,不带任何情绪,却蕴**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
  斥候一个激灵,魂魄仿佛才归了位。

  他颤抖着双手,高高举起手中的一卷明黄色绸缎。

  “禀……禀报殿下!七……七大藩王联军,已……已经兵临城外三十里!这……这是燕王朱棣亲笔所书的……战书!”

  七大藩王联军!

  燕王朱棣!

  这几个字眼,像是一剂强心针,瞬间注入了殿中那群行尸走肉般的文武百官体内。

  一丝微弱的光,在他们死灰般的瞳孔中亮起。

  希望!

  是燕王!

  是北平的塞王!

  他带着大军来了!

  他们有救了!

  不少人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许腰杆,原本因恐惧而涣散的眼神,此刻也重新聚焦,死死盯住了那份战书,仿佛那是能将他们从地狱中拯救出来的圣旨。

  朱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

  他看着那些官员脸上微妙的变化,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、可笑的希望之火。

  他的嘴角,缓缓向上扯开一个弧度,却冰冷得没有半分暖意。

  “哦?四哥啊……”

  他拖长了音调,仿佛在说一件多么有趣的事。

  “念。”

  “是!”

  斥候不敢有丝毫迟疑,他哆哆嗦嗦地展开那卷用上好蜀锦织就的战书,用尽全身力气,将那慷慨激昂的文字,一字一句地嘶吼出来。

  他的声音,因恐惧而尖利,却也因此,让那檄文中的每一个字,都像重锤一样,狠狠砸在奉天殿每一个人的心上。

  “咨尔逆贼朱栢!狼子野心,包藏祸心!身为皇子,不思忠孝,反效仿桀纣之行,行那倒行逆施之举!”

  “汝囚禁父皇,辱及君父,此为大不孝!”

  “汝兴兵攻伐京师,屠戮同袍,此为大不忠!”

  “汝视祖宗江山为私产,视黎民百姓为草芥,此为大不仁!”

  “……父皇在天之灵若知,必将降下雷霆之怒!太祖高皇帝之基业,岂容尔这等乱臣贼子玷污!”

  “今,我,大明燕王朱棣,联合秦、晋、代、肃、辽、宁七大藩王,奉天靖难,誓师勤王!为的便是清君侧,诛国贼!”

  “朱栢!你这悖逆人伦、天理不容的逆子!今我大军已至!金陵城下,便是你的葬身之地!识相的,速速出城伏诛,朕或可念及手足之情,留你全尸!”

  “若负隅顽抗,待我大军破城之日,定将你碎尸万段,挫骨扬灰!以谢天下!以慰祖宗!”

  “钦此!”

  斥候念到最后,已是声嘶力竭。

  整座奉天殿,落针可闻。

  每一个字,都掷地有声。

  每一个词,都饱**堂堂正正的、无可辩驳的浩然之气。

  囚父!

  攻城!

  不忠!

  不孝!

  不仁!

  天下人人得而诛之!

  文官们听得热血沸腾,那刚刚挺直的腰杆,此刻又硬了几分。

  他们的脸上,露出了近乎狂热的表情。

  没错!

  就该是这样!

  燕王殿下说得对!

  这朱栢就是个疯子!

  是个逆贼!

  看他这回还如何嚣张!

  七大藩王联军!

  那可是大明最精锐的边军!

  足以将他那小小的楚军碾成齑粉!

  所有人的目光,都带着一丝幸灾乐祸,一丝快意,齐刷刷地射向了朱栢。

  他们等待着,等待着看到朱栢脸上出现惊慌、恐惧、后悔的表情。

  然而,他们失望了。

  朱栢静静地听着。

  他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。

  既没有愤怒,也没有惊慌。

  他就那么站着,仿佛斥候念的,不过是一篇无关紧要的街头小报。

  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,殿内重归死寂。

  “噗嗤。”

  一声轻笑,打破了沉默。

  紧接着,那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响。

  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
  朱栢开始大笑。

  他笑得前仰后合,笑得弯下了腰,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。

  那笑声,洪亮、刺耳、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轻蔑,在奉天殿的穹顶之上来回冲撞,震得所有人的耳膜嗡嗡作响。

  这笑声,比他刚才的威胁更让人心寒。

  这笑声,像一盆冰水,兜头浇灭了文武百官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,让他们从头到脚,一片冰凉。

  疯了!

  这个男人,彻底疯了!

  面对七大藩王联军的讨伐,他竟然……

  笑得出来?

  “父皇,你看出来了吗?四哥说你在天之灵有眼,四哥和其他哥哥们,已经把父皇当做了死人!”

  “精彩!当真是精彩绝伦!”

  朱栢终于止住了笑,他直起身,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。

 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,扫过那些一张张由希望转为绝望的脸。

  “瞧瞧,都瞧瞧!我这位四哥,文采何等斐然!这篇檄文写得,当真是字字泣血,声声含泪啊!”

  他一边说,一边缓步走下御阶。

  高底官靴踩在光滑的金砖上,发出“哒、哒、哒”

  的清脆声响,每一下,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脏上。

  他走到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言官面前,弯下腰,凑到那人耳边,用一种近乎耳语的亲昵口吻说道:“你说,是不是?”

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  那言官牙齿打颤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  “奉天靖难?清君侧?”

  朱栢直起身子,环视全场,声音陡然拔高。

  “父皇,你听听,您在四哥他们心里已经驾崩了?”

  “你认为四哥真那么忠君爱国吗,若是真的北平的兵马为何迟迟不动?他要是真那么孝顺,为何不第一时间冲进金陵来救驾,反倒是在城外三十里安营扎寨,还煞有介事地写了这么一篇**不通的战书?”

  朱栢一把从斥候手中夺过那卷战书,拿在手里掂了掂,脸上挂着讥诮的笑。

  “他不是来勤王的。”

  “他是来等着登基的。”

  “他巴不得朕和父皇斗个两败俱伤,他好坐收渔翁之利!”

  朱栢的声音在殿内回荡,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那些刚才还心怀希望的官员脸上。

  他们脸上的血色,一点点褪去。

  是啊……

  燕王为何不直接攻城救驾?

  为何要先下战书?

  这不合常理!

  朱栢走到大殿中央,将那卷战书随手一抛,绸缎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,轻飘飘地落在了朱允炆的面前,正好盖住了那片令人作呕的湿痕。

  “好大侄,看到了吗?”

  朱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语气里满是怜悯。

  “你有什么本事,要削藩,你才你四叔已经在想,如何杀你了。”

  他的目光,最后落在了那个挣扎着想要爬起来,却又一次次跌倒的苍老身影上。

  他看着朱元璋那双喷火的眼睛,笑了。

  “爹,你看看。”

  “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们。”

  “一个,提着刀杀进了你的皇宫,踩着你的脸,问你借孙子的脑袋。”

  “另一个,在外面举着替天行道的大旗,磨刀霍霍,就等着进来分一杯羹。”

  “你说,这出戏,是不是……比戏台子上唱的,还要精彩万分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