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节下的喜庆,像一层薄薄的胭脂,搽在林府井然有序的日常上。祭灶、扫尘、备年货,一样样规矩都不曾乱,底下人走动间却都屏着息,因着老爷面色沉郁,太太眉间也凝着淡霜。

  林璋到底又壮实了些,能在厚绒毯上笨拙地爬动,像只胖乎乎的狸奴,追逐姐姐手里那个色彩鲜亮的布老虎。黛玉便笑着,将布老虎挪远些,引着弟弟多爬几步,姐弟俩的笑声银铃似的,撞碎了满室的沉寂。

  贾敏坐在一旁,手里虽拿着给林如海做了一半的棉袜,针线却半晌未动。夫君自那日听闻宝玉的丑事后,便一直心事重重。她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却又隐隐有一丝尘埃落定的冷然。王夫人种下的恶因,如今开始结果了。

  这日,通判李大人府上的周夫人又来串门,带了些自家做的精巧年糕。两人在内室说着闲话,周夫人呷了口热茶,忽然压低声音,眉眼间带着几分隐秘的唏嘘:“妹妹可听说了?京里贵府上那位宝二爷,前儿又闹了桩不大不小的笑话。”

  贾敏拈着绣花针的手微微一顿,抬眼望去,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疑惑:“哦?宝玉那孩子又怎么了?年节下也不安生么?”

  “可不是!”周夫人往前凑了凑,声音更低了,“说是为了个什么头油,跟他房里的一个大丫头置气,不知怎的竟推搡起来,失手打翻了熏笼,险些烧了半幅帐子!亏得救得及时,没酿成大祸。可那丫头吓得病了一场,你们府上二太太倒是雷厉风行,立时将那丫头挪出了宝玉的屋子,远远打发了。只是这事儿……到底传了出来,如今外边都说,那宝二爷性子越发左了,连带着他母亲……”她顿了顿,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尾音。

  贾敏垂下眼,指尖在细密的针脚上轻轻划过。又打发了一个丫头。王夫人这“灭火”的本事,倒是十年如一日。只是这火,怕是越灭越旺了。

  她轻轻叹了口气,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无奈与担忧:“宝玉这孩子……小时候瞧着是伶俐的,怎的越大越……唉,二嫂子也是不易,为着他,不知操了多少心。只是这般处置,只怕底下人寒心。”

  周夫人见她神色,只当她是忧心娘家侄子,便宽慰道:“你也别太往心里去,男孩子家,小时候淘气些也是有的,大了自然就懂事了。”话虽如此,她眉梢眼角的神色却分明写着“未必如此”。

  送走周夫人,贾敏独自站在窗前。庭院里的积雪尚未化尽,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。王夫人越是这般急切地遮掩,破绽便露得越多。宝玉的名声,经此一事,算是彻底与“顽劣暴戾”沾了边。而这名声,迟早会反噬到王夫人自己身上。

  她回到桌边,并未立刻拿起针线,而是铺开一张素笺。是时候,再给京里添一把柴了。不必她亲自出手,只需让这“宝二爷性情乖张,身边丫鬟动辄得咎”的风声,顺着官眷间那些隐秘的渠道,更广泛地流传开去。说得人多了,假的也成了三分真。

  她正沉吟着落笔的措辞,外头响起脚步声,是林如海回来了。

  贾敏忙将信纸收起,起身迎了上去。只见林如海今日脸色竟比前两日更沉了几分,连官袍都未换,便径直走进来,挥退了左右。

  “夫君?”贾敏心下微惊,递上一盏新沏的热茶。

  林如海接过,并未饮用,只是重重地将茶盏顿在桌上,发出“哐”一声响。他胸口微微起伏,显是气得不轻,沉默了半晌,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“岂有此理!真是岂有此理!”

  “夫君,究竟何事动怒?”贾敏柔声问道,心下却已猜到了七八分。

  林如海猛地抬头看她,目光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:“还是宝玉侄儿!今日收到京中确切消息,他前番打发了头之事尚未平息,如今竟又……又与他母亲房里的金钏儿拉扯不清,言语无状,被政二哥当场撞见!政二哥气得当场动了家法,那宝玉……竟还敢出言顶撞!王夫人她……她竟还一味护着!如今府里已是人尽皆知,政二哥颜面扫地,连衙门都告假不去了!”

  贾敏静静地听着,心中并无多少波澜。这才是开始。王夫人越是护着,贾政便越是恼怒,母子离心,夫妻失和,便是从这些点点滴滴的“小事”累积而起。

  她走上前,轻轻抚上林如海紧握的拳,声音温软却带着力量:“夫君。二哥哥动了气,伤了身子反倒不值。宝玉侄儿……终究年纪小,被二嫂子娇养惯了,一时行差踏错也是有的。只是……”她适时地停顿,眉宇间笼上轻愁,“这般闹下去,于二哥哥官声实在有碍。二嫂子她……掌着中馈,约束内帷本是分内之事,如今却连身边的丫头都管教不住,惹出这等风波,只怕……只怕外人要说她治家无方了。”

  她的话,如同水滴,一点点渗入林如海愤懑的心田。他想起妻子往日提及二嫂子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,想起王夫人一次次“果断”打发丫鬟的举动,再结合如今这接二连三的丑闻,一个“治家无方”、“纵子成性”的刻板印象,已然在他心中清晰地勾勒出来。

  他反手握住贾敏的手,长长叹了口气,疲惫地闭上眼:“家门不幸,真是家门不幸……岳母年高,还要为这等事操心,叫我这做女婿的,心中何安……”

  贾敏依偎在他身侧,不再言语。有些种子,一旦种下,便只需静待它生根发芽。

  窗外,天色暗沉下来,又飘起了细雪。今年的冬天,似乎格外寒冷。

  但贾敏知道,对于远在京城荣国府里的那位二嫂子而言,这个冬天,将会更加难熬。而她,只需静静地,在这扬州宅院里,看着那场由她亲手点燃的、针对王夫人的风暴,如何一步步席卷而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