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唐。

  贞观十六年。

  东宫偏殿,空气凝滞。

  头发花白的太子左庶子张玄素胸口剧烈起伏。

  他的手指颤抖,指着坐在上首的年轻人。

  “老臣……老臣无法再教导太子!老臣这就去面见陛下!”

  张玄素转身,脚步踉跄地冲出殿门。

  殿内一片死寂。

  宦官和宫女低着头,身体缩紧,仿佛试图消失。

  李承乾坐在锦垫上,嘴角下撇,眼睛里燃着一团火。

  他的右脚鞋袜松散,脚踝明显肿胀,但他坐得笔直,脸上覆盖寒霜。

  两个年轻的伴读跪坐在下首,额头触碰地面。

  “殿下息怒。”一个伴读的声音发闷。

  “张师年老迂腐,殿下不必挂怀。”另一个伴读的声音颤抖。

  李承乾哼了一声,手指敲击案几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  “息怒?孤有何怒?”他的声音冰冷,“孤只是说了几句实话。这老匹夫便受不住了。”

  他突然暴起,抓起案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!

  “滚!都给我滚出去!全都滚!”

  宦官宫女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逃离大殿。

  两个伴读也吓得脸色发白,赶紧退了出去。

  殿内瞬间空荡。

  李承乾喘着粗气,胸口剧烈起伏。

  他环视空荡荡的大殿,目光却突然定格——

  在殿柱旁的阴影里,还跪坐着一人。

  那人姿态沉静,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。

  “谁?”李承乾厉声喝道,“为何不滚?”

  那人缓缓抬起头,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平静的脸。

  “臣,李逸尘。”

  李逸尘的声音平稳,在这空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
  这是他穿越而来的第三天。

  他的身份是太子伴读,一个微不足道的官职,但他的命运已经绑定在眼前这个暴躁的年轻人身上。

  他记忆翻滚——

  贞观十六年,太子李承乾,足疾,性格乖张,宠幸俳优,亲近突厥习俗,与汉王李元昌、侯君集等人密谋。

  贞观十七年,谋反事泄,废为庶人,流放黔州。

  所有亲近者……皆斩。

  他的死亡通知书已经预先签署。

  时间:明年。

  执行人:李世民。

  三天来,他观察,他焦虑,他试图寻找生机。

  逃跑?不可能。

  规劝?前面几个规劝的人已经被太子踢过。

  进言?他地位低微,话语毫无重量。

  他看着张玄素离去的方向,那是告状的路,那是加速死亡的路。

  这个逆反的青年,这个未来的囚徒,这是他唯一的抓手。

  前世的他曾经是一名教师,见过各种问题学生。

  叛逆的、挑衅的、自暴自弃的。

  李承乾属于最极端的那种——被父亲否定,被身体残疾困扰,被储君身份重压。

  他用叛逆包裹恐惧,用愤怒掩饰绝望。

  普通的规劝只能是燃料,只会助长他的逆反火焰。

  必须反着来,必须比他更极端,必须比他更疯狂,更直接。

  矛头要指向那个最至高无上的人,才能产生极致的破坏力和吸引力。

  李逸尘深吸一口气,看向李承乾。

  “殿下。”李逸尘开口,他的声音平静。

  李承乾斜眼看他,目光充满不耐。

  “怎么?你想来个以死相逼是吗?”

  李逸尘没有回答。

  他反而缓缓站了起来,这个动作在礼仪森严的东宫,极其突兀。

  李承乾的眉头瞬间拧紧,“放肆!谁让你起来的!”

  李逸尘非但没有跪下,反而向前走了两步,停在李承乾案前数步远的地方。

  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。

  “臣笑殿下,空有怒火,却烧错了地方。”

  李逸尘的声音清晰,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穿透力。

  “殿下刚才和张玄素争论的,不过是些书本上的皮毛。殿下为何不问他一些……他绝对不敢回答,但天下人都想知道的问题?”

  李承乾被他的举动和话语弄得一怔,一时忘了斥责。

  “……什么问题?”

  “殿下就该问他!”李逸尘声音陡然拔高,目光如炬,直视李承乾。

  “问他:《论语》里说‘子为父隐,父为子隐’,对不对?”

  “这有什么不敢答?当然对!”李承乾下意识道。

  “好!”李逸尘猛地一击掌,声音响亮。

  “那殿下就该立刻追问!既然如此,当年玄武门之事,陛下杀了兄弟,逼了父亲,这算不算‘子为父隐’?算不算‘父为子隐’?”

  “他张玄素天天教您忠孝仁义,您就问他,陛下做的这事,到底是忠是孝?是仁是义?让他当着您的面,给玄武门这件事定个性!”

  李承乾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天灵盖,整个人僵在那里,瞳孔放大到极致。

 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,这问题……这问题太毒了!

  太狠了!

  太……无法无天了!

  直接把他父皇一生最大的痛处和禁忌,用圣人的话架在火上烤!

  张玄素怎么答?

  无论怎么答,都是死路!

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李承乾指着李逸尘,手指抖得不成样子,呼吸急促,脸上却不受控制地涌起极度兴奋的潮红。

  “你疯了!你这是诛心之论!”

  “殿下!”李逸尘毫不退缩,反而又逼近一步,语气更加激烈。

  “再问他!《孝经》说‘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’!陛下当年身先士卒,冲锋陷阵,身上伤痕累累,这算不算‘毁伤’?算不算不孝?他张玄素若是忠臣,为何不当年死谏陛下,让陛下爱惜身体,远离战阵?他如今倒有脸来用孝道要求殿下?他的忠和孝,是不是只看人下菜碟?”

  “还有!”李逸尘根本不给李承乾思考的时间,语速飞快,字字如刀。

  “陛下常教导百官‘以古为鉴,可知兴替’,并令编撰《贞观政要》,记录君臣问对,彰显从谏如流之风。那殿下就该立刻追问张玄素!”

  他微微前倾。

  “殿下就问,那《贞观政要》里记载的,虚心纳谏、闻过则喜的陛下,和如今龙椅上这位,渐恶直言、甚至听闻魏徵奏事时常怒形于色的陛下,究竟是不是同一位天子?”

  “若是同一位陛下,为何《政要》所载的圣君之风,与如今殿下亲眼所见、亲耳所闻的陛下言行,竟似有不同?这难道是著《政要》的史官词藻浮夸,美化了过往?还是说……陛下虽口中仍倡‘纳谏’,但其心其行,实则已变?”

  “殿下!您就让张玄素当着您的面,解释清楚这个疑惑!”

  “让他说,是《贞观政要》这本陛下钦定、天下学子诵读的治国之要记错了,还是他张玄素和满朝文武的眼睛看错了,又或者……真的是陛下自己变了?让他选!看他敢怎么答!”